正文 第43章 童年與軍旅(2)(1 / 3)

我第一次上市場去賣煙,先打聽別人一盒煙賣多少錢,再在心裏默默學別人的吆喝。然後才取出香煙,大聲學著別人那樣吆喝:

“花道煙卷花道的,千山煙卷千山的。”吆喝了很久,總算把煙換成了錢,我攥著錢高興地顛兒顛兒往家跑,快到家了,忽然想起母親奶水少,又折回頭跑進菜市場,買了幾兩羊雜碎。母親早就等在胡同口,見我遠遠走來,三步兩步趕上前,又著急又心疼地說:

“我的兒呀,你咋才回來,媽都惦記死了。”

“媽,我發薪了。我把兩條煙都換了錢,你看,這是給你下奶的,羊肝羊肚都是熟的。”

母親一手接過羊雜碎,一手捂著我的頭頂:“兒呀,小小年紀,真難為你了。”

昏暗的路燈把我和母親的影子投在地上,拖得長長的,看見我和母親的影子差不多一般高,我說:“媽,我長大了,人家都說我像十來歲的人。”

第一次發薪水的那天,母親沒有因兒子能掙錢了而高興,她一邊嚼著羊雜碎一邊掉淚,弟弟也在母親懷裏哭啼。隻有我喜不自禁,以為能掙錢就算大人了,我長大了,很快就可以當個“大老爺們兒”了。

然而“大老爺們兒”卻害怕走夜路。那天我準備把最後一捆板皮背回去(板皮是圓木周邊一鋸不成材的邊腳料,有的還帶一層沒脫落的樹皮,可用它燒火煮飯)。下工了,我正要走,高橋叫住我,讓我把浴池裏的一大池子水放掉,刷幹淨再回家。天已經黑了,我怕走夜路,不情願去做,便撅著嘴僵在那兒不動。他看看我,我看看他。高橋是這裏說一不二的人,他的命令誰也不敢違抗。他見我沒馬上服從他的命令,便勃然大怒:

“小孩,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我的,大日本的會長,你的,滿洲國的小小的仆役。我的命令不執行,死了死了的有。”

“什麼滿洲國?我是中國人!”

“庫拉!”憤怒的高橋掄圓了胳膊打了我一個嘴巴,“你的……你的,笆籬子幹活,笆籬子……”

“笆籬子”就是監獄。武叔告誡過我,不能說自己是中國人,說了要坐牢的。我意識到自己一氣之下說漏了嘴。這時有兩個中國工人趕來為我說情,說小孩子不懂事,勸高橋別跟毛孩子一般見識。一個綽號叫彪子的青年,連推帶搡把我推進浴池去放水。

放完水回家時,月亮已經爬上樹梢。一捆板皮有十幾斤,我背不動,走幾步就放下來歇一歇。進城要經過一個挺大的墳圈子,西北風打著忽哨,在一個個墳頭上打旋,落葉也在風中沙沙作響,很像腳步聲。不大信鬼神的我,這時也毛骨悚然,頭發根發直,心咚咚跳得像打鼓。愈害怕愈覺得背後有腳步聲,又不敢回頭看,又累又怕,大冬天裏竟冒出一身冷汗。

“小家夥。”

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真是又驚又喜,明明知道是人,內心卻湧上一種無名的恐懼,我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別怕,我是彪子。”

彪子怕嚇著我,報過字號就過來幫我扛板皮,說我還沒有板皮沉,怎麼扛得動呢,彪子要送我回家。

“還痛不?”

“臉不痛了,這兒痛。”我指了指心窩。

彪子說我是好樣的,敢頂撞日本人,有種。他問我念過書沒,我說沒念過。他說我沒念過書卻知道不少事情。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安慰我:

“今天你受了委屈,吃了苦頭,別在意,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彪哥一定替你出這口氣。”

我的心口一直堵得慌,聽了彪子這番話,像吞了一粒順氣丸,心裏頓時舒坦了。彪子真是個好人,我要有他這麼個哥哥該多福氣。那天,彪子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

快過年了,吃過早飯,我和伯元到街口看熱鬧,有錢人家的孩子喜洋洋地放鞭炮,等人家放完了一掛小鞭,我倆就拾撿沒爆炸的漏兒。正捂著耳朵,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穿著一身幹淨衣服的彪子。彪子拉著我往北街走,告訴我高橋帶著一家人和會社的幾個親信,在北街澡堂子洗澡。我說會社不是有浴池嗎?他說昨天就停了水,別說洗澡,連喝的水都靠車拉。我還是很納悶,高橋洗澡拉著我去幹啥?彪子不理會我,隻是一陣風似的拉著我跑。離浴池還有幾十步遠,就見澡堂門口一群人議論紛紛。近前一聽,原來不知是什麼人在池子裏撒了一把按釘,按釘冒重朝下,尖尖朝上,紮得一夥日本人吱哇亂叫。

“有個胖女人,屁股坐在按釘上,疼得呼天喊地。”

“還有個叫高橋的,一隻腳紮了兩個按釘,氣得要砸澡堂子……”

彪子拉著我走出人群,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頭一點一點,對我拱拱嘴:“咋樣,有點意思吧?”

瞧彪子那個神秘兮兮的樣子,我腦子裏一閃,悄悄問彪子:“彪哥,這事兒是你幹的吧?”

“高橋害的人太多,總要有報應的。”彪子沒承認也沒否認,“管他誰幹的,反正也給你出了口氣。”

於家屯:親近自然的日子

四個多月了,我用羸弱的肩頭挑起家庭的擔子,父親仍然杳無音訊。

冰封大地,在頻頻的警車尖叫聲中,在憲兵隊嘎嘎的馬靴聲中,牡丹江度過了苦難的1943年。暴風雪的席卷,使牡丹江變得愈來愈不安寧了,大街小巷不斷傳說抓人、殺人、搶劫和偷盜一類的事,到處風聲鶴唳。武叔每聽到這類傳聞,總要自言自語地感歎一番:“苟且性命於亂世”,“暗無天日”,“官逼民反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