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後代
西海固是回族聚居的地方。
西海固的山全是黃土山。山有多高,土有多厚,幾乎沒有什麼植被。遠遠看去,就像望不到邊的黃土的大海。
舊日的西海固不光土地瘠薄,靠天吃飯,人窮,文化也低,沒有幾個讀書人,文盲的比例很高。
改革開放對西海固是個極大的衝擊,也是非常的挑戰,生活迫使人們改變了某些觀念,感受到文化的意義及後代的命運了,也遠望著一個民族的明天。
1979:馬六十的無字碑
馬六十“無常”了。
馬六十是村裏年紀最大、手藝最好的泥水匠。他沒有妻子兒女,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憑著那把通明鋥亮的瓦刀,他一生蓋了無數間房。上嶺村誰家的房沒有馬六十壘的坯?誰家的屋頂沒有馬六十上的房泥?
馬六十生前少言寡語,沉默得像一座黃土山。他大字不識,了解上嶺村以外的世界,全憑著那個磚頭大的“半導體”。他一生辛勤勞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臨終也沒留下一聲呻吟,就像黃土高坡上的一蓬蒿草,無聲無息,揣著山裏人的痛苦,揣著兒時的夢,走了。
埋葬馬六十那天,下著毛毛雨,澆濕了幹旱的黃土地,也澆濕了上嶺村的人心。鄉親們要給馬六十立一塊碑,可是沒有會寫碑文的人,就立了一塊無字的碑,這種無奈,倒是對應了亡人生前的沉默。
上嶺村有二十九戶人家,沒有一個讀書人。那座象征信仰、象征尊嚴的清真寺,老阿訇隻懂得些許阿文。山大溝深,隔絕了村人與外界的往來,也割斷了娃兒們上學的路。馬六十省吃儉用,積攢下幾十年的血汗錢,一分五分,兩角一元,塞滿了一個個泥罐罐,裝滿了無數個紙盒子。他本來想用這些錢,親手給上嶺村蓋兩間教室,辦一座村學。他要用瓦刀為上嶺村的後代打開知識的大門,讓那琅琅的讀書聲成為上嶺村最動人的聲音。可是真主沒給他時間,沒等他給那些錢派上用場,就滿懷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一個老泥水匠一輩子的心願,一輩子的夢,終於感動了全村的老人。這些老人都是一家之主,是各家各戶的主事者。他們中有的捐出了準備蓋新房的木料,有的獻出了給孫子成親的彩禮錢,還有的賣掉老伴的銀首飾買磚買瓦……上嶺村要改寫沒有人會寫碑文的曆史,要讓後代成為識文斷字的穆民。他們要讓九泉之下的馬六十,看見孩子們背上了書包,聽見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
縣上給上嶺村派來一位語文、數學、音樂等“全天候”的老師。老人們囑咐孩子,好好學習,一定要成才,將來你們給馬六十爺爺寫一篇頂好的碑文。
開學第一天,放學後,一群戴著小白帽的孩子,恭恭敬敬地站在馬六十的墳前,齊聲朗讀第一篇課文,一連朗讀了三遍。孩子們排得整整齊齊,非常莊重,非常虔誠,像舉行一個民族儀式。他們相信,馬六十爺爺一定聽見了,看見了……
1986:哈麥得上學了
他不願意再提起那件讓人臉紅的事情,就因為目不識丁,讓大大服錯了藥,險些送掉性命。“不識字”如一團烏雲遮住了他家幾代人的光明。在麵對文字讀不出聲音的世界裏生活,長著眼睛,有時卻與雙目失明沒有多大差別。
他幾十年固有的觀念動搖了,那個祖輩傳下來的遺訓轟然坍塌,“再不能讓下一代隻會念經!”他說,“沒有文化比黑夜更黑暗!”回望自己這一生走過的路,脊背滲出冷汗,他調整了思維方式,要讓兒孫後代跟上太陽的腳步,走出愚昧的陰影。
當他扯完這年最後一頁日曆時,也扯完了這一生中的悲戚。他畢恭畢敬地立在父親麵前,口氣堅定地說:“大大,讓穆薩上學讀書吧!”兒子聽了這話,頓時手舞足蹈起來,那天夜裏,哈麥得兩次從夢中笑醒。
第二天一大早,他爬了幾十裏山路,從縣城百貨商店買回一個草綠色書包。回來的路上,他自言自語:“這小小的包包,能裝進天下的學問,真是個無價之寶!聽人家說,學問能讓麥子長出兩個穗頭,能把黃土變成黃金。難怪一個小小的包包,比幾瓢麥子還值錢。”
學校的鍾聲敲得山響,傳出很遠很遠。他背著九歲才上學的兒子哈麥得,背著山裏人吃飽了飯才有的聰明與奢望,翻過一道道放羊娃走過的溝穀,翻過一大片挖過甘草的沙荒地,翻過一條條開著馬蓮花的山峁,仿佛翻過了一個愚鈍的世紀。他一點也不覺得累。
遠遠傳來清脆的上課鍾聲。哈麥得緊緊摟住大大的脖子,瞪大了眼睛望著前方,看見了校門前那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的孩子唱著歌,向他們舉起一雙雙歡迎的小手。他和哈麥得都很感動。
他背著哈麥得走進校門的一刹那,仿佛走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殿堂。
“青青的草地,潔白的羊群……”
“花兒”沿著溝溝峁峁流淌著,流淌著……
2006:馬哈賣的大學通知書
馬哈賣忘記了全世界,也忘不了村前那棵老樹,那棵橫在溝壑上的老樹,橫在母親心上的老樹。你細數過它的年輪。
那一年的9月,母親牽著你的小手走過老樹,走過童年的溝壑,送你到那座沒有幾個女生的學校,走進你生命中的第一個驛站。從此,每當你隨放學的鈴聲飛出來時,總看見母親微笑著立在老樹橋邊。一隻粗糙的手緊緊攥著一隻細嫩的手,母親攥著一個農家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