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見長長的牛叫聲時,狄更斯就知道到就近有地方可以落腳了。雖已經很累,但他還是收起了手杖,加快腳步向前走去。雖然知道這一帶沒有城市,也沒有鎮子,但即使隻是鄉村的麥杆床,他已經覺得很好了。在今次的旅途中,大部份時間都身處荒野,連找個乾爽的地方也難。他下定決心,無論前麵是個怎樣落後的村子,都要至少待上三日三夜。走了約三十步,他便從橡樹幹間窺見了村子的形貌。這是個以種麥為主的的農村,在這時節麥子都收割完了。有些田地變成了放牧之處,有些地方則種上了豆子和苜蓿。有些房子零散地建在田地間,也有些是集中在一起的,構成了村子的主體。道路貫穿其間,通向一道長長的斷崖。而崖間有水霧飄著,下麵原來暗藏著一條洶湧的河流,而水霧後則是一排近乎黑的深綠。狄更斯繼續前行,轉了個彎,便見到了村口。路邊的木牌刻了幾個字——橡林村,用來形容這個地方也滿貼切的。由這裏起,道路便由泥土變成了沙石地。村民在上麵走過,推著單輪鬥車又或是趕著豬,臉上的是對旅人的懷疑和好奇。狄更斯微低著頭靜靜向前走,以免惹來村人的不快。這時,村裏傳出爭執吵的聲音。是一名老者在大聲說:“絕對不可以!我們不可以到對麵去!”本以為是兩個人在爭執,但狄更斯一抬頭,便發現那原來是兩幫人。一幫是中年人或老人,而另一幫則是青年或壯年人。前一幫無容置異要比後一幫要衰老、虛弱得多。但他們那種堅定、自信、充滿尊嚴的神態,卻是浮躁的年輕人所沒有的。剛才那名老者似乎是同幫人的領袖,他站在最前方繼續代表眾人說:“若到對麵去,我們就會受到上帝的懲罰!你這樣是想拖垮村子嗎?”他眉頭緊皺,似乎很是生氣。在年輕人當中有一個年約二十來歲金發男子,他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說:“老頭子!我拜托你用用腦子才說話吧!拖垮這條村對我有什麼好處?”老者氣結極了,指著對方大聲道:“你……你叫我老頭子?”金發男子用同樣大的聲音說:“是呀!我叫你老頭子!因為你的確是老嘛!”老人衝上前去要打那年輕人,但被同伴拉著。而年輕人則向囂張地向老人聳了聳肩,還攤開雙手說:“盡管來打我啊!我接受你的挑戰!”沒有人阻止他,其他年青人在一旁笑著。原本看起來充滿自信的長者們,現在都紛紛表現得畏縮了。形勢被扭轉過來,被同伴抓著的老人大罵對方是”不知輕重的死小孩”、”口出狂言的臭流氓”,看起來就像是頭被戲弄的狗。狄更斯實在看不過眼,那年輕人實在過份。然而他隻是一個路過的旅人,又可以幹些什麼?就算走上前維護那老人,對方也不見得會接受他的好意。這就是小農村的習俗——排外,經常四處遊曆的狄更斯對此很是清楚。這時,一名中年婦自田地那邊跑來了。她來到兩幫人中間說:“好了,你們別吵了!”她麵向著金發年輕人:“安貝羅,就當是看在我的麵上吧!諒我是你亡母的朋友,你就聽我一句,別再惹村長了,好不好?”狄更斯很是驚訝——原來那老人竟是村長!但堂堂村長,為何卻沒得到後輩的敬重呢?這似乎不太正常。那叫安貝羅的年輕人把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好!我就少罵他幾句!但我的計劃還是依然會繼續的!”他說完,便和其他年輕人一起轉身離開了。村長等人瞪著他們的背影,接著在原地低聲商討著什麼。狄更斯不好意思上前去聽,於是隻好放棄。他往另一邊走去,進了村子裏唯一的旅店。店子一樓是小餐廳,有兩條長方木桌。沒有靠背椅,用的都是長木凳。同一層還有廚房,而二樓應該就是宿房吧!狄更斯沒有馬上要房間,而是先坐下來,叫掌櫃的中年人給他吃和喝的東西。掌櫃的拿來了雜糧麵包,還有蔬菜稀湯,不等客人開始吃就先收了錢。狄更斯隻給了他一丁點小費,但他似乎就已經很高興了,狄更斯於是便順口問起了剛才外麵的事。掌櫃的說:“都是為了一道橋啊!安貝羅——就是那個金發的小子,堅持要建一座橋通到對河那邊。但這怎可以呢?不可以的,絕對——”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字的說:“不.可.以。”狄更斯一麵嚼著發硬的麵包一麵道:“他為什麼要建橋?一個小夥子,怎會沒事沒幹生起這種念頭?”掌櫃不屑的說:“他有錢嘛!有錢人就是愛耍這種任性,以為隻要他喜歡,沒什麼是不可以做的。依我說呀……他根本是個外人。你看見嗎?他那把頭發,那種衣裝,那種態度,有哪裏像是本村的人?”狄更斯往外望去,遠遠的見到安貝羅站了在街角。的確,他的外表顯得比任何人都要時髦。頭發很整齊地梳向同一邊,穿著一件沒什麼實際用途的短背心,腳蹬一雙新淨的皮靴子。怎麼看都是一個城市人,而非在農村土生土長的青年。他說起話也滿刻薄的——城市人式的刻薄,而不是鄉下人的那種粗俚。狄更斯用湯來把麵包泡軟,接著便見到安貝羅向這邊慢慢走來。狄更斯望著他,繼續問掌櫃:“那麼村長呢?他剛才好像說到什麼上帝的懲罰。”掌櫃怪叫一聲:“不是『什麼』上帝!上帝就是上帝!”狄更斯趕忙修正:“啊!對,對,是上帝的懲罰。”掌櫃雙手按著桌子,俯低身體麵對著狄更斯:“這絕對是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證。沒有人能夠去到河對麵,妄想要過去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說:“就在十年前,村長也想過要築橋的。隻是後來……”這時,旅店的門被大力敲響了。是安貝羅,他正側身靠在門邊,板起臉孔瞪著掌櫃。掌櫃見到他,就慌忙站直了身子,接著又哈著腰,連連向安貝羅點頭道:“老板!有什麼吩咐?”狄更斯聽了,差點被湯噎到。掌櫃的剛才還在說安貝羅的壞話,狄更斯實在沒想到他原來是旅店的主人!但這也證明了他的富有,可以擁有一間旅店,而且還能令一個看不起他的人,委委屈屈地為他工作。這就是錢的魔力,是窮人所渴望而又做不到的。安貝羅沒瞧狄更斯一眼,冷冷的向掌櫃說:“我的房間沒租了出去吧?”掌櫃的連忙道:“沒沒沒!而且已經打掃得很幹淨了。”安貝羅沒作回應,邁步在狄更斯身後經過,接著踏上了樓梯。走到一半時,他停下了腳步,從腰間的錢袋裏掏出一個銅板。掌櫃頓時眼都亮了,仿佛是頭在餐桌邊等候骨頭的狗。安貝羅把銅板拋過來,正正落在掌櫃的手心中,接著道:“工作辛苦,拿去吃些好的吧!人不說話是不會死的,但不吃東西就會死了。”掌櫃的連連鞠躬道謝,安貝羅接著便繼續上樓梯,在二人的視線中消失。等腳步聲、開門聲、關門聲都消散了後,掌櫃才轉過身來,聳聳肩向狄更斯說:“你也聽見了吧?我不能告訴你更多了。”狄更斯也不想勉強,於是便靜靜的喝完他的湯。然後,掌櫃給他安排了房間。安貝羅的房間在最左方,窗子麵對著村門外。而狄更斯的的則在最右方,窗子向著村子中心。掌櫃似乎是怕老板不滿,所以才這樣安排。之後的時間,狄更斯都在忙自己的事——到村外采摘藥草,以賣給行醫的友人。從行囊中拿出筆記本,檢視今次的行程。還有檢查食水、乾糧的數量等等。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情,但都隻是瑣事而已。打後吃過晚飯,然後便睡覺去。第二天早上,一陣嘈吵的聲音自窗外傳來。又是爭執的聲音,而且非常激烈。狄更斯把頭伸出窗外,見到以安貝羅為首的一群年輕人,把一戶人家團團圍住了。村長人在大門前,正被安貝羅揪著衣領脫不了身。其他老年人在一旁焦急地看著,想救人卻又無計可施。若誰有任何一步行動,接著的便可能是一場暴力衝突。安貝羅揮了一下手,大聲道:“這混蛋不配做村長!來,給我把牌子拆掉!”幾個年輕人一湧而上,把房子門前那寫著“村長的家”的老舊木牌給硬扯下來。牌子被重重的丟到地上,被人們當成泄憤對象狠狠地踐踏。村長一麵掙紮一麵大吼:“你們幹什麼?我是村長!你們怎可以對村長動手的?”四周的中、老年人及少數年青人,終於也粗著膽子鼓噪起來:“對啊!怎可以對村長不敬的?他是大家選出來的領袖啊!”安貝羅冷笑了一下,接著用極為不屑的語調說:“大家?哪個大家啊?上次選村長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所謂的『大家』就隻是指你們這些老頭嗎?而我們這些年輕人,就不算是橡林村的一份子嗎?”支持他的年輕人都連連稱是,還有人說:“上次教堂在火災中被燒毀,都是因安貝羅出錢資助才能夠重建的!”另一人亦道:“還有啊!前年小麥歉收,都是因為安貝羅仗義相助,我們才捱得過來!而我們這個村長,卻什麼都沒做到!大家說,誰才有資格做村長?”年輕人都舉起手臀,大呼著:“安貝羅!安貝羅!安貝羅!”這時,村長忽地一拳打到安貝羅的臉上!安貝羅慘叫一聲,鬆開手跌了開去。村長趁此時機,馬上飛奔離去。安貝羅一麵詛咒著,一麵按著流血的鼻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指著村長的背影大吼道:“死老頭!別跑!我不會放過你的!”說完,便追在村長後麵。其他人——不分老幼,亦追上去了。狄更斯也匆匆離開宿房,跑下了樓梯。見到掌櫃的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在櫃台後打著嗬欠。他雖亦看到外麵的鬧劇,但似乎已下定決心置身事外。甚至即使見到狄更斯的反應,也當作沒看到樣子。狄更斯衝出門口,剛好見到村長和眾人跑進了樓房間的小巷中。狄更斯沒跟在他們尾後,而是預測他們的路線,然後調頭往另一邊跑。當眾人由另一條巷跑出來時,狄更斯剛好擋了在村長和安貝羅中間。他把後者撲倒,二人滾到一邊去。眾人大吃一驚,都站住不再追了。村長也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