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流火想,瓔珞到底還是與以前不同了。
他借著月色反複賞玩著手中的絹畫。這一夜的月光並不十分明朗,海邊起了薄霧,點點星辰便如同被罩在輕紗之後,氣若遊絲地發散著微光。然而那光卻又是頑強無比地,若是人錯以為星光已經熄滅了,在某一個合適的時機,它們又會驀然出現,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瓔珞便坐在他身邊的一塊大石上,身邊的地上七零八落地放著幾隻酒壇。在過去的幾個時辰之中,他們兩人一直這樣向海端坐,他低著頭研究手中的絹畫,並不曾抬頭看瓔珞一眼。然而瓔珞的一舉一動,卻都落入他的眼中。
瓔珞唯飲酒而已。
他想,其實瓔珞並不能真的算是一個人或者是半神吧!
她的生命到底是虛假的,他不能確知是什麼原因可以使一個死去一百年的人又一次有了生機,能說能動能使用法力,甚至能夠飲酒。
百年前的瓔珞是滴酒不沾的,然而此時,當她開始飲酒之後,便不停地飲下去。雖然飲得很慢,卻一直在飲,原來她的酒量也如此地令人咋舌。
不可望盡的天邊,是偶然飛掠而過的漁船,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這一去到了哪裏。海鳥很多,倏然來去,飛行的跡象不可捉摸。人是這樣一種動物,如果一直不曾開口,那麼便仿佛會永遠沉默下去。如果一旦開口說話,似乎就會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半神和妖大概也是一樣的吧!
瓔珞比以前更加沉默,似已打定主意,絕不會首先開口說話。而流火也不再是百年前那輕狂的小妖,惜字如金,三緘其口。
兩人倒像是賭氣一樣,越是沉默,但越要沉默下去。
許是這樣沉默著的關係,他到底還是無可避免地想起了無雙。
飛鳥飛翔的姿態帶著動人心魄的驚險意味,等待它們捕捉水中的小魚,令人無由地焦躁不安。疾衝而下的結果,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滿載而歸。但無論得到了多少,卻似乎永遠沒有厭足的時候。
流火的目光停滯在絹畫之上,周遭的一切,哪怕是最細小的變化卻都不曾逃過他的眼底。他想,若是無雙,大概早已經東拉西扯地說了許多不相幹的話了。
這樣想的時候,他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離別之後,她會否感覺到一絲悲哀呢?
他猛然驚覺自己的神情似有些異樣,一種陌生的東西正在悄然出現,這東西使他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尷尬,是溫柔嗎?雖然無法看見自己的眼睛,但他也同樣感覺到自己一閃而逝的溫柔目光。
“是吉蔗山吧!”瓔珞淡淡地說。
流火沒有回答,這其實正是他心中想的地方。
“一百年前,你住在那裏,不就是因為多方查探後,知道那裏是你母親死前最後到過的地方嗎?”
“為何你會知道這些?”
“因為另一個摩合羅的下落一直是我族中人最關心的事情。”
流火努力忽略著心底的不安,一百年前的瓔珞,天之驕女的瓔珞,為何會願意接近如同他一般的妖怪呢?在見到他的時候,瓔珞便已經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她對於他來說,卻如同是一個深潭。潭水清可見底,讓人乍一見之下,以為那潭很淺,但若是真的落入潭中,便會發現,原來這潭深不可測,隻是因為水很清澈,讓旁觀的人產生了錯覺罷了。
他卻隻是固執己見地深愛著她,那愛是一見鍾情的,前生便已經注定,前情雖不可知,但早已深入骨血,乍然相見之下,唯有墮入其中,是冥冥中的注定,也是自己的懶於逃避。
又何必逃避什麼呢?如果這是再次降生於此世間的宿命。
流火離開海邊時,瓔珞似已經有些微薰了。兩人的親事再次不了了之,誰也沒有認真的探究是否一定要找到摩合羅後才可成親,或者有一些事情,一直是想要去做的,但不過是心底一個秘密的願望,隻是因為不能實現而變得更加珍貴,若真的讓它成為了事實,才發現,也不過如此。
他心中並不真的動念與瓔珞同去尋找摩合羅,而瓔珞似乎也全無這樣的心思。但他仍忍不住回首,見瓔珞於淡然如水的月光中,單薄憔悴,如同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紙人。
他的心便不由得刺痛,瓔珞,人的生命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使相愛的人受傷害嗎?若是如此,你的複生又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繼續百年前未完的傷害嗎?
第二節
若隱若現的琵琶聲,使流火停住了腳步。吉蔗山近在眼前,山下的那條大河橫亙而過。他看見不遠處小小的村落,琵琶聲便是從那個村子裏傳來的。
他並非是一個酷愛音樂之人,卻仍然被那琵琶聲打動。他也曾聽過由高超的藝人所演奏的音樂,甚至是緊那羅族可以控製人心智的樂聲,但卻都與此時聽到的琵琶聲不同。
這樂聲,說不上有哪裏不妥,其實是極高明的藝人也未必能演奏出來的美妙音樂,然而古怪的是,在這樂聲裏,卻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一個樂人,必會將自己的感情投入到音樂之中,若隻是置身事外冰冷地彈奏,這音樂不可能是好的音樂。多少年來,藝人們或者是聽眾都是這樣奉為真理地相信著。隻不過現在所聽到的樂聲,卻已將這真理顛覆。
流火凝視傾聽,全無情感的音樂,到底是什麼吸引了他?
他巡著樂聲走去,見到村前一棵高大的桑樹,樹下坐著一名老者。老者手中抱著的琵琶似是多年的舊物,灰蒙蒙的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然而老者的手指輕撥間,偏又發出珠玉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