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在事實中還鄉,又像步步為營地接近一個渾圓可觸的夢,反倒失去了那份自信與篤定,生怕一失手就把它打破,生怕一激動就把蒙昧的自己驚醒。猶如捧著一具光芒四射的玻璃器皿穿街過巷,我不得不采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姿態,以免這雷同的幸福感被現實捉弄,被一股夜深人靜的穿堂風席卷而去,空剩下一枕斑斕零碎的月光。在北京城裏謀職謀生,做刀筆小吏,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探親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裏僅剩下的一塊巧克力,我總是把它留給歲末的除夕。每逢換新掛曆,我便想:該回家過年了一渴盼的心情不亞於出門打短工的外省農民。這是遊子生涯中的樸素唯物主義。年邁的父母在南京,為見他們一麵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一這也是故鄉與我的實際距離。每次回去,雙親臉上的皺紋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於異鄉時光飛梭所顧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歲月不饒人,見一麵是少一麵了,車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內心長滿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多多少少打點折扣。一走出火車站,鄉情伴隨接客人群中熟悉的方言撲麵而來,我的眼鏡片便像寒冬進門後接觸到熱氣,霧濕濕地模糊。家在東郊,中山門外一個叫衛崗的地方,與明孝陵、中山陵、紫金山為鄰,我需要轉乘好幾趟公共汽車才能抵達一這正好可以延長對幸福的猜測與品味。離家門還有幾百米遠,我就按捺不住取出行囊最底層珍藏的鑰匙一人在江湖,麵目全非,我舍棄了許多東西,唯獨這是我與老家所保持的唯一信物,也是最後的信物。掌心這枚意義深遠的鋸齒形金屬片重若泰山,使風塵仆仆的我煥然一新。隻有這候,我才不再懷疑:一抬手之間,哢嚓一聲,我所熱愛的半個世界,以及我所懷念的一種生活,就會在眼前豁然敞開。
老家啊,這足以證明我是愛你的:五裏短亭,十裏長亭,芳草滿天涯,遊子的背影越行越遠;鐵鞋踏破,鄉音未改,遊子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分鍾,掌心裏仍然攥緊著回家的鑰匙一就像在滄桑演變中保留著碩果僅存的那顆赤子之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