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鋪著方格床單的行軍床上,溫順而憐恤地凝視著我一但正是這種憐恤使一個男人的靈魂逃犯般無地自容。我說出去走走吧。
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個冬天。我兜裏隻有請女孩吃兩碗麵條的錢,無法給我們清貧的愛情提供溫暖如春的屋簷。那一整天我們都茫無目的地在數不清的商店和公園裏閑逛。那一整天女孩似乎都在陪我挨餓、陪我受凍,沒有任何怨言。所以我感受到的是加倍的饑餓和加倍的寒冷。這就是我們大街上的愛情,這就是窮人的新年。太陽落山時我們正走在東直門立交橋上,回去時女孩蕭瑟地一笑,把燦爛的麵孔轉向我:“我會永遠記得年的元旦是和誰看日出和日落的。”我明白她的潛台詞:她會永遠記住我的。這是漫長的一天。這是我愛情帝國的落日。這是我和一個女孩溫存而憂傷的告別儀式。
後來我和女孩的聯係便少了。偶爾她會打個電話:“你過得好嗎?”我無言以對,轉而問她:“你呢?”她便說一些在這座陌生城市的煩惱。我勸她:“你該找一個男朋友,能幫助你的。”“也許是吧。”她語氣很幽遠,我簡直能遙感到她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隻有一次,快掛電話的時候,她很特別地問我:“你總這樣,不寂寞嗎?”每一個學都浸透了關切。我的血熱了起來。我強迫自己用冷靜的腔調:“寂寞又能怎麼樣呢?人生就要付出代價。”後來聽說她談了個男朋友。第二年地生日那天,我又邀請她和那幾位校友來麥子店聚會。女孩來時身邊跟著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正好下大雪,麥子店白茫茫一片,有幾隻家犬在煤碴堆上吠叫。校友們便說:“真是個村子,有狗。”有人便勸我:“你不妨養一隻嘛,陪你寫詩,就不寂寞了。”她仍然坐在那張行軍床上,整個下午話都不多,臨走時隻說了一句:“你怎麼還一個人啊。”要哭了的樣子。我連忙和她男朋友開玩笑:“小檬上大學時就富於同情心,現在還這樣。”她男朋友也說:“她心特軟,我陪她看悲劇片時她老哭,手綃都濕透了。”
送客回來後我坐在床上,搖搖頭,點一支煙。鋪被子睡覺時忽然發現,方格床單上有一根女性的鋼絲發夾,毫無疑問是她的。這是她無意中失落的,還是特意留下來代表她的心意陪伴我、安慰我的?這是個謎。我仿佛讀懂了她冥冥之中的寄托。女孩的心喲。
關於這個謎,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因為不久她就結婚了。這個謎也就沒必要解開了。很多年過去了,女孩的消息越來越少了。有時我會凝視著那隻滾燙的發夾,百感交集:女孩,讓我對你說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