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笛賦(1 / 1)

我總懷疑笛管裏藏匿著一個精靈,通過七扇髙懸的圓形天窗呼吸。在北鬥七星的照耀下,它半明半昧的麵容從水麵浮起,像披頭散發隨波逐流的溺者,呼救的口型包容有金屬的聲音。所有的精靈都偏愛在月光下的山穀隱居。笛也不例外。空穴來風一次次地證明了笛的夢想。當它從無人的幽穀好奇地探出腦袋,窺視民間的喜怒哀樂,我們聽覺中的野宴就開始了。杯盞交錯,酒香四溢,記錄著荒漠地帶未開化的遊牧民族的慶典。羌笛何須怨楊柳,我企圖通過一句唐詩追尋這精靈家族的祖先與血緣。我肯定不是最先被它感動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後的。笛的身世恰恰是以佚亡的形式流傳著,依偎在一代又一代東方人誠實厚重的唇邊。看來人類的血液裏洶湧著潮汐般的故事,需要借助笛的泉眼尋求地層之上的出口。仿佛為了嚴守大自然的秘密,或忠實於冥冥之中的神諭,我戰戰兢兢的手指總下意識地把它不可泄露的部分摁住。以免這或歡快或憤怒的精靈脫穎而出,顯形並混跡於周圍喪失了視力的人群中。譬如鄉村路遇的騎在牛背上的牧童,笑容悠閑、手勢流暢,極有可能是它的化身。唐朝的某年清明節,大詩人杜牧就曾經不辨真偽,向這樣一位短笛橫吹的牧童問路,打聽杏花村的所在。隻是這舊中國撫慰心靈的牧歌,在城市的視野中快要絕跡了。我們的耳朵塞滿的不再是新鮮的青草,而是回憶般枯燥且腐朽的棉絮。

讓我們再回到它的本身。這肯定是從竹林裏截取的故事,飽經人類手掌的揣摸、嘴唇的親近,在時間流水中載沉載浮、且歌且舞,煥發出油漆一樣的反光,迎接星空的凝視。所以它天生就具備遊牧者或隱士的品格。為什麼總是選擇遊離的方式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保持聯係?人類的嘴唇沉重如黃昏的城堞,巳是啟發它的幻想的最後的邊疆了。大多數情況下它都被懸諸高壁、深居簡出,咀嚼著沉默而獲得自足。這時候它更像是一件古典的裝飾品,酣睡在我們聽覺之外,不具備任何功利意義。我從未把它當作古老的樂器來看待。即使算的話,也是全世界最簡單最樸素的樂器吧?沒有弦索、沒有鍵鈕,與道德、禮儀、教育無關,原始的身體結構更像是未經煙火熏陶的苗條的處女。甚至它被觸動後的吟哦都與世界保持著隔膜。它注定不是我們茶餘飯後談哲學的對象。但它毫無雜念的通道可容納樂天派或失意者寄存一些沒必要隨身攜帶的情感,最重要的聽眾正是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笛是膜拜精神的,以索取者的形象等待人類傾述。否則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把它比喻為一個鄉野的精靈呢?我按捺不住的手指觸及的永遠是它的敏感部位。

笛處於幼稚的年齡,它的音樂也適宜在露天生長,以竹籬、村舍、炊煙、幹草垛、牆上招貼的褪色年畫、鳥一樣蹦跳在田埂上的放學的該子作為背景。若禁閉在室內,確實大大地委屈了它崇尚的天然與自由。所以它隱逸於任何豪華喧鬧的樂隊之外。一旦知道它的出身,也就可以理解了。與笛相親近我們同時學會了放縱自己。簫是它同父異母的兄弟,與之相比則成熟且穩重得多,因為簫更擅長優鬱。這恐怕也是樂觀主義者與感傷主義者的區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一宋朝詩人對簫的偏愛使一種靜美安詳得近乎沉鬱的南方園林式生活成為憧憬,正如唐代鐵馬金戈的邊塞詩曾經使羌笛大大地出名了。個人化的簫,更像是書生與美女孤獨的伴侶,或憂傷的專利。隻適宜在月色如水的靜夜獨奏,憂鬱如同一隻隱形之鳥,撲扇著指甲蓋大小的扇膀,衝出靈魂的竅孔,彌漫了圖案斑駁的影壁、荒草高過膝蓋的台階、聊齋的翅簷,把一種病態的美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說簫是文弱的美人,笛真正是健康的赤子。笛與簫的性格差異證實了縱欲與禁欲、陽剛與陰柔的區別:前者是直好胸臆的,而後者壓抑的低吟中多多少少透露出對命運的無奈。所以說笛是任性天真的無神論者,簫是有文化的,但也是宿命的。這導致它們背道而馳,分別成為天性的牧童與抑鬱的書生的飾物。不知為什麼,我更習慣於把簫視若笛的變形,是性格遭遇挫敗後的一次演變、一次艱難的成熟,或者說,它們是同一個精靈的兩張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