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熱愛保爾,因為他是現實之中的英雄,是在失敗與苦難之中行走著的英雄。他倒下了,他爬起來;他又倒下,他再一次爬起來……他永遠是一位步行的英雄,前進的英雄。鋼鐵的來曆非同尋常一凝視著保爾逆風而行的背影,我恍然大悟。
牛虻對於現在這一代青年已是陌生而遙遠的話題了。我們那時候是把牛虻當作理想中的英雄的,甚至他臉部那長長的傷疤,都是為了襯托某種男性的力度與美感而存在的。
牛虻是痛苦的,雖然我們不見得真正理解他的痛苦。我們隻知道當他還叫做亞瑟的時候,曾經幼稚地走進禮拜堂。在遭受到現實的欺騙之後,他砸碎了往昔所虔敬的偽善的十字架,流亡到南美,希望把亞瑟這個令其悔恨、自卑的名字從記憶中抹去:暴風驟雨的十三年,返回林濤陣陣的意大利山地的已是一位綽號牛虻的神秘男人,以一個革命者的身份展開了輝煌的抗爭。
少年時代,我隨父母下放到長江下遊一座荒涼的農場,在熏人的煤油燈下陸續讀完了這部書。在靈魂的刺痛之中,我的血一點點熱起來,渴望追隨耶受傷的鷹一樣的背影承擔更為強暴的風雨洗禮。後來在清掃後的冬夜麥場上,我披著破舊的棉大衣和吳語儂腔的鄉親們一起觀看了縣裏電影隊放映的同名影片。當那位臉上橫陳著刀疤、一瘸一拐地在崎嶇山路上跋涉的堅毅男人出現的時候,我從內心裏呼喚出“牛記”這個名字,我甚至能背誦出原書中的描述:“你看他那下唇的線條。那就可以看出他是這樣一種性格:覺得痛苦就是痛苦,錯誤就是錯誤;這樣的人是這個世界所不容的。”
這注定了英雄將與悲劇聯結在一起,但即使山崩海裂的悲劇,也無法磨滅英雄本色。我永遠都忘懷不了牛虻被捕後在獄中給青梅竹馬的瓊瑪所寫的遺書:“明天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要被槍斃了……我將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到院子裏去,好,像一個小學生放假回家一般。我已經盡了我工作的本分,這次死刑的判決,就是我已經徹底盡職的證明。他們要殺我,是因為他們害怕我;一個人能夠這樣,還能再有什麼別的心願呢?”當然牛虻還是有一個額外的小小心願,那就是要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讓瓊瑪明白,“我是愛你的,當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穿著一件花格子布的罩衫、圍著一個皺縮不平的胸褡、背上拖著一條小辮子的時候,我已經愛上你了,我現在也還愛著你……別了,親愛的。”這簡直不像是在死神的陰影壓迫下塗寫的遺書,而是寄給一個美麗世界的情書;牛虻在命運所安排的刑場上微笑著倒下了,但他那滾燙的呼吸仍然在字裏行間縈回,這是置身於世俗河流的我們所無法理喻的怎樣一種愛啊。
牛虻遺書的末尾沒有簽名,隻寫著他和瓊瑪小時候坐在草地上一起念過的一首小詩:“不論我活著,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隻快樂的飛虻!”我曾經把它抄錄在日記簿的扉頁,這麼多年來,這首小詩伴隨我的心靈一道成長。它巳構成我生命中的鈣質。這部書還使我認識到;生命的痛苦本身並不可怕,因為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生命無法趙脫的痛苦;無論在風中、在雨裏,做一隻快樂的飛虻都是值得自豪的一一哪怕以最渺茫的光、最微弱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