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文人的病(2 / 2)

病是一條慵懶的蠶,無動於衷的咬齧著時光的桑葉。哦,這殖民主義之蠶,以其貴族的優雅與傲慢修改著思想的版圖。這是一片黑暗中的樹葉,邊緣正隱隱升起青銅的曙光一像教堂裏被祭司的手擦拭亮了的器皿。這就是萌動中恢複的生機。你內心產生了一陣隱約的酥癢,你捫心自問,甚至抵觸到它鋸齒的形狀。哦,這條侵蝕著書卷、知識、病曆與單程車票的蠶,吐出真理般的絲一它幼稚的剪票口,正是絲銅之路的源頭。你,一位養蠶的詩人,每次病後初愈,內心的殿堂便供奉著一枚被逐漸照亮的繭殼一一它是一個消失了的美人的臥室。你的心病是因為美人引起,你布滿不規則齒痕的詩篇,是一次愛情的遺物——一次美麗的個人主義戰爭。你呀,害相思病的詩人,失戀的詩人,憔悴的文字迷宮製造者,衣帶漸寬終不悔。

皇帝也會生病,皇帝在三千嬪妃簇擁下,愁眉苦臉地吃蜜漬的藥膳。這關係到一個國家的命運一紫禁城裏的太監守口如瓶,對外嚴密地封鎖消息。美人抱病而退,躲進暗香浮動的閨房,月牙般的麵龐被痛苦侵蝕,她更美了,沉魚落雁;她從繡榻的層層簾幔後麵慵倦地伸出一隻玉腕,請留山羊胡須的老郎中把脈,然後開具一張平仄工整的藥方。

古代的草藥,在櫃台上,是用小巧的天平稱的,度量單位為若幹錢若幹兩一哦,古老的病,總令我聯想到“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的唐詩。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孤獨的遊子是最怕病臥異鄉的,病是一位嫉妒的情敵,想方設法使他滯留在趕考或還鄉的途中;是一條沒有渡船的銀河,隻能與夢寐以求的幸福隔水相望一一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於是嘆若寒蟬的落魄書生擁被枯坐於荒郊野廟,聽一夜冷雨敲窗聲,以一帖聊齋的故事,自我慰藉,治療淒楚蒼涼的創傷。畫中人,還不趁遊子睡著的時候,趕緊下來為他準備一餐浪漫主義的晚飯給他傷痕累累的心靈做一回美麗的護士?患有懷鄉症的遊子,請相信世界是仁慈的。病又是一種最不容批判的理由。多少個朝代,又有多少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名士,稱病辭職,掛冠而去,且放白鹿青崖間。歸去來兮田園傳蕪,那久別重逢的明月鬆濤一下子撫平你內心蒼老的皺紋。田園詩人,鄉愁催人老,在一帖炊煙、二兩當歸、七錢蟬鳴的治療下你在城市裏染上的那些毛病全都好了……

文人與病,說來話長。在文人眼中,美無處不在也隻有文人,才能甚至從病中,都發掘出一縷遊絲般的美感來。然後紡織一張捕撈思想的象征主義之網一一隻有風才可能從中穿過而不留下什麼。每一陣風起,我都會想起一個人,或一件事。風平息的時候,它們也消失。回憶某次生病的經曆,我就看見窗前的一張感傷的臉,陽光把一張網格的陰影映在上麵。哦,我年輕的臉,我為美與詩歌所蠱惑的苦難的歲月,百讀不厭。在和平時期的露天廣場,回憶每一次病中的我一就像深陷在琥珀中的昆蟲,構成往事的標本,永遠地掙紮,又永遠地靜止……

每寫一首詩都像生一場病,我顫抖的手簡直握不住蘸水鋼筆。生活,我要抓住你的一點什麼一一我的指甲在牆壁劃出痕跡,真正的詩應該這樣誕生,而不是無病呻吟。我是一位疼痛的詩人,愛美成癖。我在北京城裏寫詩,我在北京城裏養病,養一種古老的病,一種從《詩經》裏遺傳下來的千年不治之症。久病成醫,我每寫一首詩,都等於給自己開具了一帖美麗的藥方。紙上的詩,空中的花園,冥冥之中公布的神諭。每生一場病就像經曆一次精神上的月蝕,語言的鱗片四處剝落,刀光劍影,在燈火通明的舞台上,我是唯一的演員,唯一的觀眾。每一次睡去都在重複著有限的死亡,而每一次醒來,都像是大病初愈,都像是光芒萬丈的新生一哦,我年輕的臉,我為美與詩歌所盤惑的青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