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的村莊是由兩個人組成的,一個叫亞當,一個叫夏娃。或者,一個叫牛郎,另一個叫織女。最古老的村莊誕生了最美麗的傳說:男耕女織,開花結果。用今天的眼光看,它僅僅相當於一個使用石器的家庭。在青銅與鐵被發現之前,戰爭甚至無法構成人類的幻想。兩個和平主義者的家庭,愛是唯一的法律一一而法官是虛擬的上帝。於是我想,今天的家庭呢,是否可比喻為兩個人的村莊、小農經濟的村莊。我們都是第一代村民的後裔一即使我們沒有繼承土地、房屋、農具與財產,但我們繼承了他們的愛,繼承了他們的血統。
鄉村是現實無法取締的原始家園,穿著草鞋的鄉村,說著方言的鄉村,是人類信仰中的家長。契訶夫有篇小說記述了一位搬到城裏的孤兒給遠方的爺爺寫信,信封上隻寫了“寄鄉下爺爺收”即投進郵筒,我不知道郵遞員該如何處理這封沒有確切地址的家信。對於那個充滿思念的孩子來說,鄉村是不需要郵政編碼的,正如他不記得爺爺的名字,但爺爺依然是爺爺。這封地址不詳的信,鄉村會聽見的,鄉村永遠在給予霧都孤兒以靈魂的撫慰。長胡子的鄉村,慈祥的鄉村,並不是愛的失主,而是永恒的收信人。在一燈如豆的黃昏,在今天,我在大大小小的紙片上塗寫著和鄉村有關的文字,我甚至懷疑自己都是在模仿契訶夫小說裏的主人公,給千裏之外的鄉村寫著潦草的情書。正如思念並不需要郵差,鄉村是我這篇劄記的第一讀者。哪怕文字僅僅是我刻骨銘心的思念的贗品。
我一生遇見過許多荊釵布裙的村姑,但理想主義的村姑隻有一位,她叫做羅敷。羅敷是這個世界上所有村姑美麗的總和。因此,我一生中看見的樹隻有一棵,它叫做陌上桑。我一生中的愛情有許多種,但最憂傷最美麗的一種叫:鄉愁。如果把愛情比喻為人與人之間的鄉愁恐怕不太準確,但把鄉愁作為一種博大的愛情來看待,再恰當不過了。
鄉村其實離我們並不遠,充其量借助一張火車票就能達到了。它甚至更近一如果你擅長把每天餐桌上的麵包,都視若來自鄉村的禮物。那麼你便會把鄉村的賜予視若一種恩情,並且回報以終生的感激。
我翻身坐起,換上一雙帶有濃厚民俗色彩的草鞋。我的影子貼著水麵行走。在出城門的神聖時刻,我特意彎下腰係緊鞋帶,這個動作足以證明我把還鄉的計劃作為一次朝拜式的出發……這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因公差坐火車路過鄉村,我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眼前的景物熟悉如前世的畫麵一這說明我不是一個坐在世俗的三等車廂裏的匆匆過客。而城市呢,城市僅僅是人類的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