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為這塊古老土地的深邃遠大而激動了。下山時我特意緊緊握了握身邊這位佤族基層官員的手,以傳達對他們部族先祖偉大的創造力的尊敬與感激!
阿佤山的居民們無不知嘵《司崗裏》這部口頭流傳的神話史詩。司崗裏,是仮族關於天地形成、人類起源的傳說。“司崗”,滄源一帶的佤語解釋為葫蘆,“裏”,為出來之意一即佤族是從一隻大葫蘆裏走出來的。為了表示對先民們開天辟地精神的崇敬,一些佤族部落酋長便紛紛自稱葫蘆王,明清之際的漢文典籍裏便有把滄源一帶稱為葫蘆王地之說。這是一個既類似盤古開天地,又類似聖經中挪亞方舟的神話:沸騰的洪水淹沒了大地,世上的巨人都死光了,隻剩下天神達梅吉和一頭母牛,達梅吉和母牛交配,母牛懷孕產下一個葫蘆,葫蘆一天天長大,裏麵有了說話的聲音。達梅吉在葫蘆的底部砍了幾刀,砍掉磅蟹的頭和人的尾巴,人類和世上的精靈都出來了。這是一部佤族自己輝煌瑰麗的《創世紀》。我一直在想,對於人類的起源,為什麼各個人種、民族都擁有充滿詩意的傳說一而這一係列傳說本身又不無相似性?
難道在史前確曾有過一個令恐龍與巨人滅絕的洪水時代,檣傾楫摧,唯有那碩果僅存的餘脈構成我們血緣的淵源?達梅吉的刀和盤古的巨斧同樣具有推陳出新的性格,演繹人類從混沌天地中脫穎而出的過程,為什麼都要借助這種具備神意、非人力可為的刀斧手形象?隻有一點可以肯定,人類自古即對認識自我、發掘自身起源充滿熱情,才能在眾口相傳中藝術加工出這一係列詩情畫意的神話。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塊沉默於東方、因為古老而充滿魔幻的土地。探險家,把你的手深深插進灼熱的紅土高原,便能感悟到血脈的循環,便能像植物的根一樣牢牢攥住滿滿一把曆史。我們從昆明到滄源的途中,曾經在地名拗口的祿豐縣博物館裏,參觀了新近從該縣地界內發掘出來的恐龍標本。那史前的“巨人”隻剩下一副骨架的化石,但我仍然覺得它空洞的眼窩是有表情的,它居高臨下地巍然屹立於陰涼潮濕的展廳裏,鳥瞰著我們這些歲月走廊的匆匆過客。可以猜測它的那種姿態,是主人的姿態,是以這塊神秘土地的主人的姿態,迎送著日出月落……
小憩在瀾滄江畔,我特意赤足走下提岸捧起河水洗了把臉一一潛意識裏更祈望它能使我清心明目。我簡直窺視到水麵上寫有一行繁體的文字,那是順流而下的漢樂府民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滌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夜行的越野車風一樣掠過順山勢排列的佤族或傣族村寨一一公路有時甚至從一座村寨的中間穿過,由於車燈的照耀,吸引了好多路邊的孩子,他們從黑暗低矮的竹樓、草寮裏鑽出來,向我們燈火通明的車輛歡呼。路畔山坡還出沒著一對對青年男女,月光使他們的金銀衣飾螢火般閃爍。宣傳部長告訴我:這是幽會的情侶去山頂月光梟亮的地段唱山歌。那一進城就靦腆緘默的宣傳部長,這時已像任何一位清風滿袖的佤族小夥子一樣輕鬆快樂,他大聲哼唱起一首無名氏創作的民間情歌:“月亮升起來,山寨靜悄悄,風兒輕輕吹,心兒多舒暢,彈起我心愛的小三弦,我心上的姑娘快快來……”這首情歌的曲調,一點不比我在城裏聽的那些流行歌曲遜色一一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遠離塵世的重重大山深處,心就像一部閑置許久的書被音樂的空穀來風掀動了,我簡直懷疑自己已被席卷到月亮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