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城南舊事(2 / 2)

老虎灶,在我們江浙一帶,實際上是指開水房。舊時代色彩的稱呼,對於今天而言是生疏的。就像再沒誰把火柴叫做洋火、把轎車叫作小包車一樣。小時候我們都是這麼說的。不知什麼時候改口了。偶而聽老人提起巷口的老虎灶(如同回憶年久失修的一鹿廟、才意識到它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淮揚風味的素萊館,門庭若市。燒老虎灶的杜老七已不在了,他的寶貝外孫子是我小學同窗。黃昏下課時路過那堆滿煤碴的台階,我喊:“杜大爺,水開了沒有?”煙霧彌漫中傳來沙啞的一聲“開了”。拎上兩隻竹殼水瓶,衣兜裏塞幾枚叮當響的硬幣,我連跳帶跑地去打開水(體弱的母親就不用燒了,省事八返回時走得極慢,怕水灑了。也有人家用木桶扁擔去挑的。添新水的間隙大夥等在門外,交流一些這條江南市井氣息濃鬱的街巷的典故,諸如太平天國的某位親王在此修過花園別墅之類。鍋爐房裏水聲滾滾地響,像在煮著一座湖泊。杜大爺,係著肮髒的勞動布圍裙,弓著腰往爐膛深處加煤。他揮舞鐵鍬的背影令我發笑:“瞧杜大爺,多像煉鋼工人。”那時電影院正放《火紅的年代。》杜大爺昕不見,他耳朵有點背。他哮喘的時候像一台生鏽、磨損的鼓風機,很苦惱地用拳頭捶自己後背。據說他年輕時做過國民黨軍隊的夥伕,這是否構成他終生沉默寡言的原因?

緊挨著老虎灶的是顧大嬸的茶攤,近水樓台,幾根竹竿權作梁柱,蒙上竹蔑編織的舊涼席,類似於後來曾覆蓋大半個中國的防震棚。坐在長板凳上歇腳的大多是過路人,說著外地方言。顧大嬸是從鄉下遷來的,長得像《沙家浜》裏的阿慶嫂。近年來樣板戲回光返照,一聽到有關春來茶館的唱段,我就想起了親切爽朗的顧大嫂和她的吆喝聲。

我遷居幹燥的北方已不少年頭了,追憶故鄉的風情民俗,老虎灶便以其沉默凝重的蹲伏著的形態浮現。高聳的煙囪,夜晚走過時看見火星明滅如一群螢火蟲不斷地湧出,令人覺得煙囪的作用莫過於製造這種輝煌的景觀。用書上的話來說,這是它審美的作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並不缺水的南方,何以曾經盛行這種開水的生意(恐怕是最便宜的買賣了)。是否和當時殘存的群居生活有關,街坊四鄰,類似於小小的村落,人心之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另外,當時蜂窩煤頗貴,誰家打家具了,總要分送一些鋸末袍花給左鄰右舍一搭配著手工“捏造”的煤球一起燒。現在大家都住高樓了,水塔可以把自來水輸送到單元房裏的任何一個家庭。隻是城市裏的自來水,漂白粉味是越來越重了。

至於燒幵水的鍋爐為何以“老虎”命名,更是一樁懸案。曾經風風火火的老虎灶,在記憶中確實如一座被推翻了神像的破舊的遺址,常常隻在人們懷舊時才能被痠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