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金陵春夢(2 / 2)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秦淮河依然在流,在傳說裏流,在現實裏流,當然,也在文學裏流一惹得多年後的讀者也會在慵倦的氛圍中重溫一小段飽經煙熏火燎的金陵春夢。與我有過一麵之緣的蘇童寓居南京,他那篇《紅粉》估計也是在石頭城裏寫下的,翻開《紅粉》,我甚至聞得到秦淮河的氣息,那種古老、濃豔而又腐朽的氣息。這就是生活。昨天的生活就是曆史。而曆史畢竟曾經是現實。半個世紀以前,兩位戴金絲眼鏡、穿灰布長衫的文人結伴遊秦淮河,相約以《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為共同的題目,各寫了一篇風格迥異、相映成趣的遊記。他們一個叫朱自清,另一個叫俞平伯。半個世紀前的秦淮河,或者說秦淮河半個世紀前的槳聲燈影,從他們蘸水鋼筆的筆尖流淌出來,一直流到我們今天的書架上。這已是一條超現實主義之河,我們坐在它槳聲燈影的下遊。我們甚至可能習慣地認為:秦淮河如果不是夜晚,如果沒有槳聲燈影,它就不是秦淮河了。哦,文字港灣裏的一條夜生活之河!我們會徒然地羨慕那半個世紀前的兩位遊客。今天的秦淮河,汙染越來越嚴重了,仿佛幾千年的曆史垃圾都沉積在這裏。但在當時的槳聲燈影裏,它卻絕對是溫柔與滑膩的一這東方的小夜曲,睡美人一樣古典!朱自清與俞平伯乘坐的是夜航船,在狹窄的河道,不時與一艘艘兜售風味小吃的舢舨以及燈火通明、鶯歌燕!的花舫擦肩而過,花妨的船頭偶爾還端坐著手彈琵琶或其它樂器的歌女一肯定已不是令江州司馬青衫濕的那一位了。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杜牧專門為秦淮河寫的一首詩。一千多年過去了,不管公平與否,它似乎已構成貼在水麵上的一枝標簽,或者是一麵樹立在曆史緊急拐彎處的交通警告牌。杜牧還給西安華清池寫過“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給赤壁寫過“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都有類似的勸諭意味,堪稱唐詩中小杜的“三戒”。和貴妃出浴的溫泉相比,側身市井的秦淮河水要冷冽一些雖然它們同樣的放縱。和火燒連營的赤壁相比,秦淮河從來就不是古戰場,濤聲依舊中打撈不出沉沙折戟,頂多能拾撿幾根歌女的玉簪、公子的手杖但兩者都構成卡在曆史咽喉的魚刺,令歲月隱隱作痛。在杜牧的詩句中,秦淮河的狂歌醉舞埋藏下傾城傾國的伏筆,秦淮河的和平是虛假的和平,或者說是一種危險的和平,一種可能導致戰爭而且是毀滅性戰爭的和平。這就是秦淮河對戰爭與和平的演繹。我們有什麼權利回避秦淮河的拷問呢?

秦淮河源自今江蘇省深水縣東北,流經南京地區,入長江。相傳為秦始皇南巡會稽時所鑿,以疏淮水,故名。

我是南京人。我是在城南的長幹橋一帶度過童年的。這一帶在古代即是典型的金陵裏巷,居民多從事商業。李白有一首《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長幹橋橫跨秦淮河的主流水域延伸到夫子廟,已狹窄如曲巷了、我就讀的學校座落在河畔,我每天上學都要從長幹橋上走過,時間寬裕的話會挎著黃書包倚在欄幹上看從遠遠的長江漂過來的運輸糧食或水泥之類的木駁船隊。可以想見秦淮河的這一段寬闊如青天大道,在古代更是絕佳的水路。這就是我的城南舊事。這就是我的金陵春夢。所以說,輕和秦淮河還是有緣份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我一直在北方的城市謀生,久違了槳聲燈影,常見的是大漠雄風,性格也變得枯躁、硬朗。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會逆流而上,夢見秦淮河的一一我寫過一首詩,標題就叫《一柄櫓把我搖回江南》。一柄來自北方的櫓,懷舊的櫓,協助我回溯到水麵的江南、紙上的江南、鏡中的江南以及夢裏的江南。今年還鄉,我特意重遊了秦淮河,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給秦淮河好好地寫一篇文章。

文章寫到這裏,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