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徐誌摩去某女中演講,大大讚美過蘇州,他說蘇州是最美麗、最富於音樂感的地名,蘇州的“蘇”字,僅僅這卷舌的發音,就令人魂銷骨蝕。更別提它是西施的洞房、絲綢的故鄉了。走在大街上,愛偷聽周圍本地人纖柔的對話,它甚至比目睹的老式建築物更容易把我的靈魂帶回蘇州,席卷到溫軟的蘇州。吳語儂腔的蘇州在我聽覺中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一一介於宮娥與村姑之間。若以此類推,北京產生過垂簾聽政的皇後,西安產生過出浴的貴妃。蘇州啊,初進深宮的民女在斷橋的那端澱紗,以淚洗麵,倒影都是憂傷的。優傷的蘇州才是古典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夜半歌聲使客船上佇立的唐詩棲栩如生。成都是芙蓉的天府,洛陽是牡丹的盛會,輕描淡寫的蘇州則與富貴無緣,是聞其香而不見其人的茉莉的隱居。蘇州是三笑的秋香(唐伯虎的情人楚楚可憐的黛玉(賈寶玉的紅樓夢),是團扇、瓷器、紅泥小火爐、小家碧玉、荊釵布裙,是詞牌、水墨畫、琵琶、美食家、剌繡、茶道與糯軟的酒令,說到底呀蘇州就是蘇州。蘇州作為南方的標本,僅僅在說明:南方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它的城市不過是被現實放大了的村莊,是碩果僅存、香煙嫋嫋的桃花源或烏托邦。和其它省份的名山大川相比,蘇州本身就是一座假山石、金魚池、亭台樓閣銜接的園林一哪怕它並不缺乏塔、吊橋、寺廟、炊煙、女牆與箭垛,乃至晚禱的鍾聲。蘇州仿佛隻有一張郵票大小,我的手代替流水,撫過它鋸齒的邊緣(那恐怕由蘆葦或葡萄的藤蔓構成)。接近姑蘇,像呼吸梳過美女的雲鬢,讓人心軟,讓人忍不住提筆臨摹一段《愛眉小劄》……
陪同寫詩的女孩逛數不清的絲綢店,那裏麵旗幟般懸掛的真絲圍巾與衣飾最能使女孩子樂不思蜀,她每相中一條便下意識地用手去撫摸,以鑒別質料的優劣。那細膩的動作,簡直令我懷疑:她是在用觸覺感受蘇州,感受蘇州滄桑的紋路與脈絡,她在和蘇州肌膚相親。這裏畢竟是絲綢之路的源頭,全世界都曾經愛撫蘇州。蘇州的絲綢天下無敵,手感很好,既涼爽又滑潤。
此刻蘇州就在我的掌心。紙上的蘇州風吹不倒。蘇州:刻在竹簡上的古老情書,與我青梅竹馬的永遠的新娘,馬燈、櫓、水草、魚和米、民間歌謠、美女學校、蠶頭燕尾的隸書、梁祝蝴蝶、手抄本、芭蕉扇的美麗的化身。我像盲人一樣焦灼地撫摸一指之遙的蘇州,千裏之外的蘇州。刺繡的蘇州是我一生摸不透也摸不夠的象形文字。撫摸蘇州的曆史就等於撫摸古典的中國,撫摸人麵桃花,就等於撫摸一種文化,我終於尋找到最癡迷、最恰切的親近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