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曾經是騎士的時代。鬥篷作為那個時代流行的“運動服”,自然遺傳著一種耀武揚威的騎士風度。不知堂吉訶德的披掛裏是否包括一頂鬥篷(即使有恐怕也極破舊),那樣他向風車巨人衝刺時堪稱威風凜凜了?
夏伯陽的鬥篷(毛氅)是風撕不破的。《靜靜的頓河》裏的哥薩克騎兵,揮舞馬刀在槍林彈雨中衝鋒,將領的紅鬥篷本身就是身先士卒的旗幟。隨著騎兵時代的結束,鬥篷是否也從男人的舞台土隱退呢?
中國的鬥篷是生活化的,並非騎士的專利。漁翁的蓑衣,獵手的披風,都是鬥篷的變形。《紅樓夢》裏的青年男女,踏雪尋梅時都肩披此物。“隻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繪鬥篷。”林黛玉也罩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而寶琴的質料最奇異,“披著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哪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難怪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那簡直堪稱孔雀開屏了。除了金堆玉砌的大觀園,人間哪兒能輕易見到如此昂貴的人造風景?看改編的戲曲或電影,賈寶玉大都係一襲大紅鬥篷,公子哥兒的扮相,如玉樹臨風。
古老的鬥篷,現在在哪裏呢?工業時代如果披一襲戲劇化的鬥篷,肯定誇張得驚世駭俗了。但我喜歡看城市裏穿風衣的男人或女人,在落葉飄忽的街道上逆風而行,衣角和下擺微微飄舉一一尤其是不係鈕扣的時侯,瀟灑飄逸。我的學生時代,祖國的許多城鎮曾流行一種大地牌米黃色風衣,我的衣箱裏至今收藏著陳舊的一件一簡直構成對青春的記憶了。哦,誰能想起我身披米黃色風衣向時光深處大步流星走去的挺拔背影呢?誰是我青春的見證人呢?通過一件褪色的衣飾而想起一個人,想起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哦,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牛仔服的涎生耐人尋味。據說最早是美國西部某州的煤礦工人,用馬車上的舊帆布,粗針麻線縫製成結實耐磨的褲子。這就是全世界的第一條牛仔褲。它產生的原因是為了便於在陰濕曲折的妃井下匍匐作業一在我們中國人的概念中屬勞保用品一一並不出於審美的目的。然而它流行了,從幽深的井下出現在陽光燦爛的地麵上,覆蓋了幾乎所有種族、國家,到處都能見到精神抖擻地穿著牛仔服的人們,而成為本世紀服飾文化中一種美的範疇,構成它獨特的風格和普遍性一這正是對文雅高貴的紳士型服裝的逆反,也是它受到歡迎的真正原因。
這一切,仿佛都是為了紀念那第一條牛仔褲所做的宣傳一一哪怕它早巳被礦工的膝蓋與粗礪的礦石磨爛了。它並不是為了追求美而產生的,但它象征著勞動,而人類的勞動促成了最古老的美。力與美,是人類創造活動的雙翼。最初的牛仔褲,都巳在井架縱橫的礦山成為勞動的犧牲品,默默無聞,不曾想象未來的流傳與榮耀。我們穿著今天的牛仔褲招搖過市,並不見得真正理解其紀念意義。我們刻意把它磨洗褪色,追求那份飽經滄桑的效果,潛意識裏恐怕正是為了偽造勞動的痕跡。對於開山劈海的人類而言,勞動是永遠的榮譽。
六七十年代,全中國到處都能見到那種灰藍色帆布製做的勞動服(那個時代工人的製服),而那種布料也贏得了“勞動布”的特稱。一身勞動服,一副塗膠棉絲白手套,一雙土黃翻毛皮鞋,勾勒出那個時代驕傲的形象,看過《創業》、《火紅的年代》等老電影的人都不會輕易地忘卻。不知為什麼,卻沒有人發現它和舶來品的牛仔裝在質感、風格方麵的相似性。否則,我們就可以驕傲地聲明:中國人也發明過自己的牛仔服。正如列寧服、中山裝一樣,隨著那個火紅的年代遠去,勞動服消失得突然。現在的年輕人,以高價購得一條進口名牌的石磨藍牛仔褲為炫耀的資格,很愛惜地穿。
一位頭戴翹槍帽、身穿牛仔服的西部槍手,駕馭一匹剽悍的烈馬揚長而去,而又在赤日炎炎的山崗驀然回首……耳熟能詳的鄉村音樂,告訴我這是萬寶路香煙的廣告。牛仔服所透露的硬朗野性,恰恰與西裝革履的溫文爾雅構成強烈的反差;野蠻與文明,是人類文化的兩大極端型魅力一一這也是牛仔服與西裝兩大潮流在現代社會並存而無法相互取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