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插花的藝術(2 / 2)

川端康成自我剖析:“凝視著壁龕裏擺著的一朵插花,我心裏想道,與這同樣的花自然開放的時候,我會這樣仔細凝視它嗎?隻摘了一朵花插入花瓶,擺在壁龕裏,我才凝神注視它。”一位觀眾,和一朵花,隔著風起雲湧,簡直在以心相許、相親相愛、相敬如賓一這就是心心相印的境界,也是禪的境界。川端康成強調這“不僅限於花”,文學也是這樣,人生也是這樣。插花是大自然之美的樣品,它擺設的姿態及那份匠心獨運的精巧、雅致,又帶有人工成份一對自然美的剪輯、烘托,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個人插花,都有與自身審美觀甚至性格相吻合的手法。尤其是體態婀娜的美女將新采摘的野花插入高挽的發髻,比插往瓶頸或壁龕,要溫柔與從容一百倍;因為它點綴了自己,自己也陪伴這朵花構成環境的裝飾品。

花與花的品種之間,也是大可以比較一番的。川端康成的作品據說體現東方精神的美學,除了《花未眠》裏情有獨鍾的海棠,還常涉筆夜來香、山茶、合歡花、百合之類,都是些孕育得清苦、幵放時亦以暗香徐來的種類,品味它需類似茶道的功夫、禪宗的修養。我讀過一部舊書,叫《菊花與刀》,形容的是日本文化精神。字麵上透露出的冷豔與孤傲,籠罩著瘭冽到人骨髓裏的美感。有菊花而無刀,是陶淵明式的隱士的事情,書生的菊花,契合了東方人追求澄澈、淡泊的品質;伹若僅僅有刀而無菊花,則顯得強蠻與野性了。菊花與刀,是一種重複的修煉、互補的涵養。所以我讀川端康成偏愛在萬籟俱寂的如水月夜,心很快即可隨之浮沉,而不適宜在炫目的太陽下坐讀。比照歐洲古今文學,他們也歌頌花,但西國之花大多熱烈、外向、血性,如玫瑰、鬱金香、紫羅蘭,很能渲染氣氛,且使歌者的激情直露而無拘束。花的種類、品格看來與賴以生存的土壤、氣候不無聯係一一而插花的技巧與風格尤其能暗示文化的差異。

關於日本的插花,我還能說些什麼嗎?我又能記得多少種花的名字呢?最難忘是上野的櫻花,赫赫有名;穿著珣爛的和服在飄落如雪的櫻花樹下漫步,構成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記憶。我一直弄不懂,這個產生過武士道、明治維新、幕府與軍國主義、《源式物語》、鬆下電器的民族,又是如此愛花的民族一而且是從靈魂裏愛著的。川端康成這樣解釋:“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葉上都有花,,在那裏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撣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在長期內戰的荒蕪中的人們得以繼續生活下來的吧。”我不禁重溫佛典《五燈會元》中的故事:“世尊(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就像考試通過了,迦葉麵對一朵花時的會心一笑被指認為得道者的心情。金代詩人元好問說:“詩為禪家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插花的同時,我們是否也在自我欣賞呢,或者更深奧點一一是否也在尋根、求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