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童年的零食(2 / 2)

漫長的夏天,梧桐樹都熱得直吐汗浸浸的舌頭。校門口賣冷飲的攤點,應運而生。老太太坐在樹蔭下守著一隻刷過白漆、覆蓋棉被的大木箱,手持小木板在箱蓋上脆脆生地敲擊著:“冰棒馬頭脾!馬頭牌冰棒!”據說這種吆喝如同《紅燈記》裏“磨剪子睞鏘菜刀”的接頭暗號,解放前就流行了。赤豆冰棒和桔汁冰棒,四分錢一根。奶油冰棒則五分錢。我們手持冰棒慢吞吞地吮著,盡量延續它溶化的速度一一悶熱的夏天,如果有一根永遠含不化的冰棒該多好。那時候喝一回汽水是很貴族的,三毛錢一瓶的桔子汽水,對於懷揣叮酒響的硬幣的學童來說,無異於今天的人頭馬洋酒。喝一回汽水,誇張地打著嗝,揉著小肚皮從夥伴們中間穿過,是很值得炫耀的。早期的冰淇淋裝在護膚霜盒大小的圓紙簡裏,用小木片勺刮著吃,我們輕易不敢問津。而傾向於更平民化的奶油冰磚,簡易的紙包裝,形同香煙盒大小,一毛錢一塊。今天的孩子們恐怕巳不識冰棒、冰磚為何物一一它已從市麵上絕跡,而冰淇淋的花樣則翻新為百十種之多。

長幹橋頭有兩位安徽口音的壯年男子,守著一板車紫紅的甘蔗和一架生鐵鍛製的壓榨機,榨汁後論杯賣。我們擠進人圏裏看熱鬧,看一段段甘蔗被填進去,又鋼水般燦爛地從爐膛裏湧出,遍地都是發白的幹燥的渣滓。橋的另一頭有浙江來的農民炸炒米(外省叫爆米花),把生米(或黃豆、玉米)摻一匙糖精密封進帶手輪的圓柱形黑鐵罐裏,在帶手工抽風機的爐火上反複轉動、加溫,待罐內氣壓增強到一定程度再撬開鐵蓋一每逢此時圍觀的孩子紛紛用雙手捂住耳朵,聽“轟”地爆炸聲,白花花的膨化的炒米傾瀉在預備好的大竹筐裏。甘蔗壓榨機和炸炒米的火罐,是深入我童年記憶的兩部機器。我的鐵與火的原始記憶。我曾經像印第安人圍觀美國西部試運行的小火車一樣,訝異地關注著它們。

走街串巷的收破爛的貨郎,很聰明,他們兼賣麥芽糖,糖筐在扁擔的另一頭挑著。聽到手搖的銅鈴聲,孩子們會從家中各個角落搜羅一些牙膏錫皮、罐頭瓶子甚至廢銅絲之類,換糖吃。戴草帽的貨郎漫不經心瞥一眼我們雙手呈上的舊物,用眼神掂量和估價後,也不說話,極吝嗇地用小錘和鐵片從大如鍋蓋的金黃麥芽糖邊緣啪一聲敲擊、切割出窄窄的一條,對我們不滿地噘起的小嘴視而不見。他就這樣把我們幼小的心給傷害了。

童年的饞,像一條抽絲剝繭的惡作劇的蟲,仿佛至今仍縈回在我唇齒之間。童年的零食,曾喚起孩子們巨大熱情的零食,卻都已遙遠了。那種熱情也遙遠了。小學畢業,父親出差從北京回來,捎給我一塊鉛筆盒大小的進口巧克力。剝開耀眼的錫箔(那簡直是金屬般的輕音樂),我在這陌生的食品上留下牙印,溶化了的巧克力如同電流穿過我的口腔,我快樂得都要暈眩了,在幸福的陽光下眯縫起眼睛。這是一種我從來不曾想象的滋味,在我的世界之外存在著。充滿浪漫色彩的巧克力,構成一個孩子的天堂。從麥芽糖到巧克力,一個時代的孩子們赤腳走完了童年貧窮的道路。隨著第一塊巧克力的出現,我的童年也就結束了。未來的孩子們的童年,是用巧克力鋪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