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坊是北京城南的一條街道。從地名可以看出,這裏曾經是清朝的造紙廠一一原先的廠址早巳被夷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銀行、雜貨鋪子、貼滿海報的電影院以及老字號的茶莊。中國的四大發明包括造紙與印刷術。紙張的誕生是人類的一個神話。白紙坊,抻話的手工作坊。從星移鬥轉的街景中走過,我總聽見紙張被古代的風,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掀動的聲音。我隻有一種想法:曹雪芹寫《紅樓夢》用的毛邊稿紙,可能就是這兒出產的。我為什麼要這麼猜測呢?我為什麼隻記住曹雪芹,卻忽略了皇帝的聖旨、民間的家書或帳簿乃至科舉製度的試卷,同樣與白紙坊結有不解之緣呢?這麼看來我的性格是浪漫的。我是白紙坊露天街道上一位浪漫主義的過客,懷舊且感傷。我愛的姑娘住在白紙坊。我的城南舊事,與美人有關。白紙坊密密麻麻的灰色建築群裏,電線杆很高傲,天空很低矮,花園拐角處有一幢老式磚樓我是忘不掉的。第二層是她的閨房,她擺滿花盆的窗戶正好麵對路公共汽車站台。那個冬天,我縮著脖子在站牌下吹口哨一一這是我們泰先約好的聯絡暗號。我簡直是在用鳥語呼喚:美人美人,快出來吧!用裴多菲的話來說,詩人都是夜鶯,苦惱的夜鶯,折磨它吧,這樣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惱的歌聲。可惜北京是一座隻盛產麻雀的城市,飽受虐待的夜鶯,快要絕跡了。這不是一個小夜曲的時代,騎士在美人沉默的窗台下,荷戟獨彷徨。在來自西伯利亞的凜冽寒流中,我歌喉嘶啞,衣飾單薄,我簡直是在用體溫,為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唱出最後的挽歌。我的紅縷夢沒有寫在紙上,卻寫在水麵、寫在火裏,以及逼真的荊棘叢中。
美人最終出現了沒有一似乎並不重要。我是怎樣離開的,隻有昏黃的路燈知道。多少年後我才知曉,那個傍晚對美人同樣漫長如一個世紀,她一直躲在烏雲與窗簾後麵,躲在幸福的黃手帕後麵,為夜鶯的歌聲流淚,更為自己的苦衷流淚。隻要我再堅持一分鍾,故事就可能改變。然而故事畢竟是故事,生活還是生活。我就是那位在最後一分鍾放棄了浪漫的詩人。我從此接受了生活的安排,就像野馬順從命運的鞭子一樣。白紙坊,一個人的滑鐵盧,愛神最後的邊疆。
多少年後她在書信中給我講述一個故事,她說是從一本叫《讀者》的雜誌上看到的:一位男人(不妨把他叫做堂吉訶德)向一位女人(暫名茶花女)求愛,茶花女說你若在我樓下站一百天我就答應你。堂吉訶德果然如約守候了天,當最後一天茶花女下樓來接他,他卻轉身走了,又去做流浪的騎士了。故事是這樣總結的:堂吉訶德堅持天,是表達自己的愛情;他在最後一天缺席,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這是別人的故事,我卻讀出了自己的影子。或許,這是在任何人身上、在生活中許多不為人知的時間與地點,都可能發生的故事。
究竟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一愛情並不是戰爭,它實際上與尊嚴無關。如果生命可以輪回,我還願意再做一回白紙坊的守望者嗎?我還願意滑向紙張的邊緣、從紅樓夢裏醒來嗎?
我就這樣記住了白紙坊被銀杏樹與電線分割的天空,烏雲壓緊了我的眉頭。在低矮黯淡的屋簷下,我堆砌著文字,我知道將有一首詩是獻給白紙坊的。紙上的美人,風一吹就遙遙欲墜。我通過呼吸感受著世界。夜鶯的歌聲早已失傳,烏鴉與麻雀構成都市流行的象征一那麼天空與牢籠沒有區別。我愛的姑娘住在白紙坊,白紙坊是我的記憶無法回避的柵欄。我在廢墟上蓋樓,在夢裏麵醒著,在原始的作坊裏製造未來。北京城南的白紙坊,洋溢著前工業時代的氣息,書卷的氣息,稻草與往事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