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散文創作的文化取向,已經從遊記、尋根、懺悔、懷舊、親情的套路向更深更廣的層麵拓展。這是創作觀念上的一次質的突破。為什麼會有這種演進或嬗變呢?也許是作者寫著寫著,那些老一套的東西非但感動不了別人,也感動不了自己,越寫越膩味,糾纏得散文家們幾欲拚力突破飛出樊籠。餘秋雨的散文一度時期影響較大,究其缺陷,除多處硬傷之外,主要是套路化,形成一種思維定勢和寫作藩籬,作繭自縛,缺乏創新。其實,即使是所謂“文化散文”,也不隻是秋雨一種寫法。須知,因襲陳俗,或重複自己,或模仿別人,是所有文人、所有文體寫作的大忌,白石老人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即是此意。於是聰明的散文作者們開始了新的探索——把筆鋒探往人的心靈深層。我常說散文是一片真實的人生風景,是因為散文真實地表達出人在旅途、心在旅途的種種體驗與感悟。浮生若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啊,即使生命已因清醒而成熟而沉重,仍需要有夢幻,有憧憬,有寄托,有希望。散文對於人類精神生活來講,之所以不是奢侈品而是精神的必需品,正是因為人們渴望從真摯的散文中尋得一片寧靜的芳草地,一個撫慰人生的心靈驛站,找到一個精神的家園。現實人生的功利性和嘈雜忙亂,造成了人情世界的淡漠與虛偽,人際關係的疏離和畸變,上鎖的心靈仿佛隻有在遠離塵囂的靜默恬淡中,才會情難自禁地真實獨白,呼喚良知,呼喚真情。我覺得,散文正是在這種不加偽飾的心靈私語中,變得真摯、純粹、親切、可愛起來,散文使靈魂的獨白與對話,交流與默契,認同與超越,都變得方便了。沒有精神的“私生活”,恰恰是當代人的一大心理苦悶,而心靈的散步,精神的漫遊,正是使人身心健康、心態正常必不可少的良藥。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營造了散文走俏的社會背景。
我的確很偏愛散文,總覺得散文具有小說所不及的、更易把握的心靈真實。當你在寫一篇很真摯的散文時,仿佛覺得讀者坦誠的心靈在逼視著,容不得你虛偽和掩飾。無論你寫得狂放恣肆、洋洋灑灑、如長江大潮一瀉千裏,還是寫得輕聲細雨、柔曼溫馨、如山間小溪涓涓細流,在讀者看來,都可能產生一種“知音”、“神交”的慨歎。
誠然,當下的散文創作,因有一批新人新作而盡顯風流。不幸的是,近年來的散文風向,又偏於一味的閑適恬淡,個人的生活瑣事、懷舊傷感流殤其間,大有成為主調之虞。這實質上是一種對現實的回避或逃逸,隻能意味著作者的恐懼和失落,作品的羼弱和乏力。再一種偏向是把散文等同與“美文”,以為濃詞麗句便是散文的語言,這當然也是一種偏見。大衛休謨在《談談寫作的質樸和修飾》中說:“過份的文飾是不適當的……華麗的辭藻和修飾太多,對於一切作品來說都是一大缺陷。非凡的描寫,有力的機智火花,明快的比喻和警句,如果使用得過於頻繁,就成了瑕疵。”休謨還打了個比喻:“作品和女人一樣,某種平易的姿態和衣著,總比刺人眼目的塗脂抹粉、裝模作樣、穿金戴銀要動人得多。”他主張“在極端的精雅文飾和極端的單純質樸二者之間”“隨心優遊”,尋求一種“執其兩端適得其中的東西”。
這種見解似能給我們的散文作家以啟悟,尤其是對我本人。因為當下讀者的心態,對那些玩弄語言技巧、文字遊戲的純形式化的作品,早已興味索然,因此要求作者和作品既書卷氣又平民化,既有傳統的學人風範和才子情懷,又接納了新潮流的哲思學養和史識詩情,在傳統文化的錦繡間閃耀出現代精神的亮色,在古典文學的意境中傾吐出白話口語的聲韻,經典名著的嫻熟和民風民俗的融通,睿智的人生思索和精致的審美訴求同步,要摭拾、厘清人們普遍感興趣的某些話題。從技術層麵而言,要求作品繪景若畫,狀物如生,敘述從容練達,抒情濃麗激越,喻理縝密圓通,議論犀利透徹,文風奔放浩曼,吐納自如,文勢恢宏雄渾與婉約細膩的精雕細鏤巧妙融合而不見斧鑿之痕。要求作品洗去鉛華存天然,有濃鬱的生活氣息,更貼近生活、更有人情味,他們希望認識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食人間煙火的作家的自我形象,而不願意看到大談哲理、道貌岸然的道學家或極盡晦澀之能事的語言工匠的麵孔。台灣詩人洛夫《閑話散文》中有一段話也很有見地:“我一直覺得,我們散文最大的問題乃是在於思想的平庸,大多沒話找話說,雞毛蒜皮,婆婆媽媽……我們似乎有太多的朱自清、徐誌摩,卻難得一見像藍姆、蒙田、愛默生、桑塔亞一類的人物。他們把筆伸到人生的各個層麵,操筆如刀”,橫著切,直著剖,刺的刺,剝的剝,痛快淋漓之餘,又能令人沉思低回。我理想中的散文應是情理交融,一方麵親切亦如老友雨夜來訪,促膝談心,一方麵又是一種內省的心靈獨語,但句句都是生活過來的充滿人性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