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馮小強準時走進機組崗位的值班室,他累極了似的,一屁股歪在聯椅上,接著就是一個長長的哈欠,湧上來的淚水火辣辣地刺激著眼球。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到記事本整齊地擺在桌麵上。桌麵鋪著一塊厚厚的黑膠皮,雖然時間久了,但它仍然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橡膠味兒。馮小強拿食指和拇指捏起旁邊的原珠筆,軟綿綿地在記事本上寫下:白班、三班、星期五。然後,他回過頭,欠欠身子,把放在工具櫃上的燒餅攥在手裏。燒餅已經涼了。馮小強咬一口,裏麵的煎雞蛋卻是熱乎乎的,這讓馮小強的胃口好起來。他一邊吃著,一邊抄起暖瓶,倒滿一杯白開水。
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吃完燒餅的馮小強從值班室裏鑽出來,像隻老貓似的前後左右瞄幾眼,然後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跺了跺高筒的防酸膠靴。現在已經是八點鍾了,窗外的濃霧還沒有散盡,高大而空曠的製酸車間依然被一團團濕漉漉的霧氣包圍著,綠色的機組被擦得一塵不染,它如同一隻巨大的蛤蟆,趴在車間大樓的正中間,正以98分貝的吼聲嗷嗷地叫個不停。
顯然,馮小強對它的吼聲早已習慣。他有節奏地甩著胳膊,輕鬆地繞過機組,繞過從樓下的諸多管線中滲透上來的淡藍色的酸性氣體,繞過那些令他鼻子稍感不適的怪味兒,向靠近窗戶的"單杠"走去。那當然不是什麼單杠,那是車間大修時用來吊掛機器零件用的架子。可一年到頭,它卻成了馮小強鍛煉身體的工具。無論春夏秋冬,馮小強接過班來,隻要車間裏沒什麼急著幹的活兒,他總是要掛在這個鐵架子上,先來上五十個引體向上。
馮小強一米八的個頭兒,寬寬的肩膀,他瘦窄的屁股裹在防酸綢工作服裏麵,走起路來一扭一扭,顯得彈性十足。他瞅著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同事們那一張張如同被氣吹起來的大肚皮,內心感到無比慶幸。這自然得益於他對運動的愛好。他曾經是一名長跑運動員,上中學的時候,他接連幾次在市裏的中學生運動會上摘得冠軍,至今還保持著全市化工係統運動會上5000米的長跑記錄。那還是他在十年前創造的。那時候他剛從技校畢業,剛參加工作不久,年少氣盛,血氣方剛。在以後的幾年裏,他幾次向他自己創造的那個記錄發起衝擊,但幾次未果,並且成績一年不如一年。馮小強今年雖然不到30歲,但從這個5000米記錄上,他還是感到了時光的刻薄。當然,這樣的運動會已經幾年不搞了,如今,從上到下,人們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樣的文體活動,也變得可有可無。
馮小強站在鐵架子下麵,深吸一口氣,一躍便把雙手掛牢在鐵杠上。馮小強所在的位置是在車間大樓的二屋,但車間的樓層高,透過千瘡百孔的窗玻璃,馮小強看出去,就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感覺。首先進入他眼睛的是霧氣中枯黃的楊樹枝條,現在,它們被霧水浸得精濕,有兩隻麻雀怕弄濕爪子似的在樹枝間蹦來跳去,它們追逐著,嘴巴裏肯定不停地發出嘰喳的叫聲。馮小強是聽不到的,他身後機組巨大的吼叫聲像一堵牆,擋住了從外麵傳來的聲音。
馮小強兩隻手腕一用力,身子向上一聳,胳膊便撐起來。當他的嘴唇跟橫著的鐵杠平行的瞬間,他有些吃力地吐出一個"一"字,就像一條魚在渾濁的水中吃力地吐出一個氣泡。當然,氣泡很快便被碾破了。
當馮小強數到"三"的時候,他看到車間主任馬大恩戴著鴨舌帽,夾著公文包,穿過薄薄的霧氣,向車間這邊急匆匆地走來。
當馮小強數到"十"的時候,他看到車間的會計倪紅穿著一件大紅的風衣,手裏提著一個呢絨包,從車間裏走出來,向工廠辦公大樓的方向走去。馮小強馬上想到了二個字:工資。馮小強停下來,但他的兩隻手仍然掛在鐵杠上,他就這麼掛著,身體晃晃悠悠,愣怔了片刻。馮小強心裏在數日期。當他確定今天是八號以後,他又立刻感到了倪紅那晃動著的紅色身影,他覺得倪紅今天的這身衣服穿得很得體,他覺得倪紅的身材苗條挺拔,他似乎聽到倪紅高高的皮鞋跟敲在柏油路麵上發生的"哢哢"聲。倪紅外號叫"霓虹燈"。馮小強覺得這個外號再好不過了。此時,他的確就像霓虹燈似的照亮著馮小強的心。馮小強手腕突然來了力氣,他一用力,身子忽悠一下子便旋起來。
馮小強數"十一、十二……",當他數到"二十三"的時候,他聽到班長老狼喊他的聲音。馮小強不願意理他,馮小強數"二十四,二十五……",老狼的聲音卻接二連三地傳來,一聲比一聲犀利,鬼哭狼嚎似的。馮小強隻好跳下來。他剛一抬頭,便看到班長老狼的腦袋正從機組後麵伸出來,就像一隻駐足朝遠處觀望的大袋鼠似的把脖子伸得很長,但他的兩隻眼睛卻放著綠光,那樣子又變成了一隻狼。
"狗日的,你讓我喊破嗓子?"老狼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
馮小強扭著屁股,不緊不慢地走到老狼身邊,他看了看老狼,說:"有'金嗓子喉寶',你吃不吃?"馮小強並不笑。
老狼說:"快吧,我不跟你狗日的開玩笑,廠長一會兒要到車間來呢!"
"來就來唄。"
說完,馮小強扭頭朝值班室走去。
"該幹什麼幹什麼,別閑著。"班長老狼在後麵添了一句。
實際上,老狼這人倒不怎麼壞,隻是願意瞎操心,整天咋咋呼呼的,屁眼大的事兒便上躥下跳。
馮小強知道車間主任馬大恩上任以來,定下的那些條條框框,其中一條就是,隻要廠領導進來車間,每個人都要笑臉相迎,並且必須要走上前去跟廠領導親切握手,還要說歡迎歡迎之類的詞語。馬大恩首當其衝,身體例行,借著一次機會,他向車間的工人做了示範。那一次,他離廠長還有十幾米遠,腰便彎下去了,脖子也短了,一隻手向前伸著,身子有些佝僂,邁的是花步碎步快步,唰唰唰,幾乎要貼到廠長身上的瞬間,他突地停下來,那動作簡潔得如同卡通片裏的人物。"哎呀呀,廠長,歡迎歡迎,歡迎來檢查工作……"廠長的手像磁鐵似的,"啪"一下便把馬大恩的手吸過去,粘在了一起。馬大恩使勁地抖兩下,再看臉膛,早已紅潤得像一隻大蘋果,嘴巴向兩邊咧著,一個眼眉還在不停地跳動,脖梗子也變成雞冠子色。
畢竟是二十一世紀了。有的人看不下去,有抵觸情緒。躲開的也便罷了,有的見廠領導來了,便故意不起身,不握手,臉上也沒有燦爛的笑容。馬大恩不願意,他知道工人最怕的是什麼。
扣工資。50元,不信你不服氣。
對於馮小強來說,廠長的手還是握過的,盡管隻有一次。但原因並不在馮小強這裏,因為廠長畢竟來的少嘛。但廠長的手給馮小強的感覺,卻不像他第一次看到馬大恩跟廠長握手時那麼性感,那麼富有彈性。廠長的手軟棉棉的,冰冷光滑,像女人的手那樣纖細無力。這讓馮小強有點兒失望,他從廠長的手上,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工人階級的那種精神和力量。再說句實話,這手他馮小強是不情願握的,想必廠長也是這樣,但廠長是出於一種尊嚴,而馮小強是出於對扣錢的恐懼。五十塊錢是一個什麼概念?是他馮小強一個月工資的十分之一,是他們一家三口一個禮拜的日常生活支出,是兒子馮術術半個月的喝奶費用,是妻子田紅櫻的一支口紅外加一大瓶洗發水,還是他馮小強一個月的煙錢……所以,他馮小強再不情願,意誌力再堅強,也無法阻擋他向廠長伸出去的手。
當然,現在,馮小強的手裏攥的是冰冷的扳手,他正在緊管道筏門上那些已經鬆懈的螺絲。馮小強覺得扳手把特別冰冷,他不停地往手上吹兩口熱氣。以往,馮小強幹活總是戴著手套的,手套可以避寒防酸,再說,手上也幹淨。馮小強是一個愛幹淨的人。而今天,事情恰恰就出在馮小強沒戴手套上,當然,原因還是因為他馮小強愛幹淨。
馮小強把手套洗了。接班之前,馮小強把滿是油汙的手套洗得幹幹淨淨,涼在暖氣片上。讓馮小強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洗手套,卻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此時,馮小強正咧著嘴,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他用力推著扳手,大的小的螺絲便結實了緊了。
一個、二個、三個……馮小強是一個愛數數的人。當他把第九個螺絲擰緊的時候,他聽到一陣亂糟糟的說話聲,接著,嘈雜的腳步便從樓道那邊傳過來。
馮小強心裏明白,是廠長到了。不知道為什麼,馮小強心裏猛地多出那麼一絲激動和緊張,他伸手正了正頭上的安全帽。窗外的霧氣淡去了。冬日昏黃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機器上,淡藍色的酸霧卻濃了許多。
馮小強所在的製酸車間是白水城化工廠十年前上馬的一套設備,是省裏的重點項目複合肥工程的一部分。每天能有上千噸的複合肥被拉出廠區,賺來大把的鈔票,源頭正在製酸這裏。製酸車間生產出來的硝酸和磷礦粉摻和在一塊兒,經過多次化學反應,便出來了複合肥。對於馮小強的家庭來說,這套設備的重要性非同小可。馮小強的父親老馮在造粒機崗位工作,即這套設備的最後一道工序。老馮經常自豪地說,看到那些灰色的顆粒活蹦亂跳地從機器裏出來,就像農民收麥子一樣高興。當然,老馮忘不了誇他的兒子一番:還是小強那裏生產的酸好啊,人家那可是技術活。老馮說得不錯。製酸車間的硝酸之所以能像泉水似的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原因在於這套機組是花錢從德國進口的。因為複合肥的銷路不錯,供不應求,所以,這製酸車間的地位就顯得無比重要。而這台機組,便成了廠長心中的寶貝,可以說,廠長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它,每次站在機組跟前,廠長總是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一番光滑細膩的機組表麵,就如同撫摸自己心愛的寵物一樣。
而對馮小強來說,這台機組並沒有這麼美好。從接受培訓的時候,他就聽到人家說,那淡藍色的有著刺鼻味道的酸霧,最終要讓他們的肺爛掉的。更讓馮小強害怕是那看不到摸不著的二氧化氮,它們沿著人的毛細血管滲透進血液,在血液中日積月累,突然一天暴發,人就完蛋了。據說在國外,像馮小強這樣操作工,從事這項工作16年,就可以退休。每次馮小強聽到這樣的說法,便心潮澎湃,他已經在這個崗位工作了八年,再有八年,三十八歲,退休?多美好的字眼!當然了,即便是傻瓜,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不到30歲的馮小強渴望退休,這確是不爭的事實。
但說歸說想歸想,工作還得工作。戰士上戰場的時候,沒幾個不害怕的,但你不能因為害怕,就不上戰場。再說,這畢竟不是戰場。八年了,馮小強還沒有看到一個同誌中彈身亡。大家還是那麼活蹦亂跳,對生活充滿了想法,這可以以離婚的數目為據。現在,製酸車間共有職工56人,離婚的多達9人,離婚率高達百分之十六。同時,在二年之內又重新找到幸福的,也高達7人。雖然有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但有一點是明朗的,那就是人們對生活質量要求還是很高的。如果一個人心都死了,肯定也談不上什麼結婚離婚的了。
不管從那方麵說,馮小強還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同誌。你看現在,廠長一幹人馬已經踏上車間的二樓,馮小強手中的扳手卻還在不停地轉動。馮小強站在管線底下,桔紅色的安全帽輕輕地晃動著,他身子側麵,白色的蒸氣哧哧地從筏門處竄出來,噴在馮小強的防酸綢工作服上,馮小強在蒸氣中時隱時現。從後麵看,這應該是一幅非常生動的畫麵。
"馮小強,"是車間主任馬大恩的聲音。
實際上,馮小強已經知道他的背後站滿了人。從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中,馮小強聽得出來,人數不會少於十個的,但他一回頭,還是被嚇了一跳,他看到各個車間分廠的頭頭們都來了,並且,廠裏電視台的記者正扛著攝像機對著他,那黑幽幽的鏡頭仿佛炮口似的,讓馮小強膽戰心驚。他們都戴著鋥亮的安全帽,身上穿著幹淨板正的工作服。馮小強一眼便認出了廠長。因為隻有廠長沒戴安全帽,廠長把安全帽提在手裏。你一看廠長的頭發,便明白廠長沒戴安全帽的原因了。廠長的頭發可以說涇渭分明,發型有角有棱。馮小強馬上想起有關廠長的一個美麗傳說。據說廠長現在的夫人比廠長小20歲,是政府某機關的一位處長,他們相愛20年,最終成為眷屬,她每天早上,都要親自為廠長整理發型。所以,廠長的頭發從來都沒有亂過,它們板板正正地扣在廠長的長條臉上,再加上廠長一幅不苟言笑的麵孔,總是給人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馮小強。"
馮小強沿著聲音,看到桔紅色的安全帽下麵,馬大恩的右眼皮哆嗦了一下。馮小強心領神會,臉上的肌肉立刻舒展開來,他一邊向前走著,一邊把右手中的扳手交給左手。盡管此時廠長的目光看著別處,但馮小強還是覺得自己胳膊和腿的動作不是那麼一致。同時,他還能感覺到,那黑幽幽的攝像機鏡頭也隨著他邁動的步子一塊兒劃向廠長。
好在,他離廠長並不是太遠。
"歡迎領導來車間考察工作。"
馮小強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
馮小強看到廠長回過頭。
馮小強看到廠長伸出手。
就在這時候,馮小強發現了自己食指下端的那塊機油。小棗一般大小,杏脯似的顏色,晶瑩剔透,金光閃閃。
馮小強張著口,愣了大概有十分之一秒的工夫。但什麼都已經晚了,實際上,他和廠長的手已經親密地握在一起。盡管時間很短,但那塊如同奶酪似的機油,已經均勻地粘在了廠長的手掌上。
廠長的嘴角輕輕抽動一下,但仍然麵無表情。廠長伸出左手,有些別扭地從右邊褲兜裏掏出手絹,無比仔細地在右手上抹幾下。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廠長手上的機油,但廠長掏手絹時的動作,卻引起大家的注意。當然,廠長仔細地抹機油時,人們就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連攝像機鏡頭也懂事似的挪向別處。人們看到廠長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到車間牆角的垃圾筒旁邊,輕輕地把手絹拋進去。這時候,人們的目光才猛地集中在馮小強身上。馮小強臉上熱漲漲的,扳手在兩隻手之間倒來倒去。迎著人們的目光,他想笑一笑,但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這是些什麼人哪?這可全是廠裏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啊。當然,車間主任馬大恩尷尬的程度並不比馮小強差多少。他腳下的步子接連移動了好幾個來回,他舉著手有點不知所措。
廠長卻表現得非常大度,他伸出粘有機油氣味的手掌,摸了半天抖動著的機器。然後,廠長扭過頭來,他什麼都沒說,便朝樓梯口走去。廠長的步子邁得很優雅,他的背挺得筆直,背影看上去很高大。
人們紛紛回地頭,跟在廠長的後麵。馬大恩朝著馮小強狠狠瞪了一眼,也急慌慌地扭過頭走了。
機器的轟鳴聲猛地大起來。馮小強攤開右手,看到機油像兒子術術的大便似的粘在手掌上。
"我不是故意的嘛。"馮小強朝著機器說。馮小強似乎還咧著嘴苦笑了一聲。
馮小強把機油抹在廠長手上的消息,如同春風,很快吹遍車間的角角落落,吹得一張張的臉像盛開的鮮花。人們碰到他,那眼神兒就跟往日不一樣。
吃完中午飯,在中控室裏,老狼兩眼閃爍著綠油油的光,摁著馮小強的肩膀說:"馮小強,你真他媽牛。"
馮小強幹笑兩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別,別說這些。說多了就沒感覺了。"
說完,老狼兩眼笑眯眯的,如同欣賞美味似的端詳著馮小強。他的鼻扇兒忽閃著,兩片嘴唇兒不停地吧嗒,在馮小強身上,他不知道找到了什麼感覺。
老狼曖昧的麵孔讓馮小強無法忍受。馮小強脊梁溝冒涼氣,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從後腦勺處直插腳心。
"你是不是有病?"他推開老狼,離開中控室,朝自己機組崗位的值班室走去。
馮小強沒進值班室,而是在機組前停下來。大大小小的儀表昂著圓圓的臉盤,朝著他,隨著機器的震動,它們像娃娃似的笑得前仰後合,它們竟讓馮小強生出了些許的羞澀。也許是剛吃過午飯,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如同千萬條小蟲似的鑽進他的皮肉中,一時間,身上的筋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再加上巨大的震動從腳底沿著防酸靴傳上來,骨頭也如同被震酥了。馮小強蹲在了地上,汗水沿著眉骨淌下,穿過臉頰,在唇間化開,一股苦澀的滋味頓時彌漫開來。
陽光透過高大殘破的窗戶,斑駁庸散地落在龐大的機器上,塵埃伴隨著淡藍色的酸霧上下翻騰。馮小強一喘氣,便覺得它們像無數的精靈似的你推我搡地捅進自己的體內,它們又像一些怕冷的孩子,又像在躲避著什麼。而他馮小強呢,無論有多大的胸懷,卻也總是一個受害者。想到這裏,馮小強大腦中立刻浮現出術術那張麻木木的麵孔,那絕不是一張四歲的孩子的臉。一個四歲的孩子,應該是滿臉燦爛的笑,應該發出清脆的銀鈴般的聲音,應該會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應該會大聲地背誦"兩個黃鸝鳴翠柳",應該……是的,應該的多了。而這所有的應該都源於孩子的不能。他的術術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發出聲音。因為他的術術從一降生就聽不到任何聲音,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哭聲。他用紫水晶球似的眼珠盯著這個世界,而無法捕捉到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東西——聲音。
先天性耳聾,也就意味著先天性啞巴。
有那麼一段時間,馮小強幾乎相信了醫生的猜測:孩子的病與馮小強和田紅櫻的工作有關。他記得他和田紅櫻抱著孩子,南下上海,北上北京,不知看了多少家醫院,而最後的結論總是似是而非,那些醫生巧妙地謹慎地含蓄地傳達他們的觀點。他們問了很多,以至於馮小強和田紅櫻不得不回憶那久遠的性生活,甚至在做愛時的某些細節。在排除了藥物、抽煙、喝酒、生病等諸多因素以後,更多的醫生開始想到了他們的工作環境,馮小強是製酸車間的操作工,田紅櫻是製酸車間的分析工。作為一對從事有毒有害工作的夫婦來說,生一個有殘缺的孩子不應該大驚小怪。這就是代價。馮小強無法不痛恨這些塵埃和淡藍色的氣體。馮小強曾麵對這套機組產生過恐懼,可馮小強卻無法擺脫它,不僅如此,他還要給它維修加油,把它擦得幹幹淨淨。馮小強很快就明白了,這就是命。為什麼車間這麼多工人,偏偏他馮小強碰上了這樣的事情?因此,漸漸的,他對醫生的猜測產生了懷疑,當然那些醫生,並沒有誰在這件事上打過保票。是的,有許多事,人是無法說清楚的。
就像上午,他根本不知道那塊機油從何而來。有時候,他的身邊就像站著一個小鬼,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他添點不大不小的亂子。而他卻總是被這些小鬼或者幽靈纏繞著無法擺脫。他隻是一個工人,沒有太多其它的想法,他隻想把日子過得順順當當。而不能,就像他的術術不能聽到聲音一樣,不能。
馮小強躬著腰,皺著眉。盡管他有一米八的個頭兒,而在機器的下麵,他卻顯得那麼瘦小。
"馮小強,"又是老狼的聲音,"領工資了。"
馮小強愣了片刻,"噌"一下站起來。
今天是8號呀。11月8號。他要領這一年的第11次工資呀。馮小強使勁地搓了搓手,然後,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那機油味兒並沒有散盡,但卻並不難聞。
倪紅坐在寫字台後麵,手下的算盤正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垂著頭,長發呈波浪型傾瀉而下。老狼說這叫鋼絲浪板,馮小強覺得這發型配在倪紅白膩光滑的臉盤上,確實不難看。還有那香水的味道,從發絲間飄出來,鑽進馮小強的鼻孔裏,這讓他對倪紅有了一種迷迷瞪瞪的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