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鄉村夜(1 / 3)

天總是黑得這麼早,老油站在他家小賣部門口,一隻手放在腰窩上,另一隻手攥成拳頭,捶打著胸脯,眼瞅著漸漸黑下去的天空,老油在不停地抱怨。一團團白氣從他嘴裏噴出來,停一下,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入冬以來,老油的買賣暗淡了許多。要是夏天的這個時間,太陽還會掛在西邊半空中,正是孩子們放學玩耍的時候,他們耍熱了,便闖進他的小賣部來喝汽水買冰糕,那咕咚咕咚吧嘰吧嘰的聲音,老油聽起來特別悅耳。孩子們剛剛散去,男人們便晃悠著膀子走進來,把一捆捆啤酒提回家去。那是老油最幸福的時刻,他把落地風扇打到最大,朝著門口,讓每個進門來買東西的人首先感到陣陣涼意,他則泡一壺熱茶,坐在櫃台下麵的那把藤椅裏,聽著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京戲。老油不怕熱,越熱越舒服,熱汗能帶走體內的汙濁之物,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幹淨的人。老油怕冷,因此他不喜歡冬天,老油不喜歡冬天的另一個理由,是小賣部營業額的下降。冬天裏賣的最多的,無非是醬油食鹽香煙一類的小玩藝兒,賺不了幾個錢,而且冬天天黑得早,就得早早地拉亮電燈,這電費,可是老油不小的一筆開銷。

此時,老油站在他家的小賣部門口,盯著冷冷清清的大街,正在猶豫著是否進屋把電燈拉亮。

老油剛要轉身,便聽到不遠處響起摩托車嗚隆嗚隆的聲音。老油看到一個人從摩托車後座上跳下來,老油覺得那身影有點熟悉,但天完全黑透了,他一時分辨不清。老油抻著脖子,躬著腰,就像一個大蝦米似的瞅著這個朝他走來的人。離得近了,老油才看清是他孫子天賜。

"你還不拉亮電燈,你不拉亮電燈人家誰來買東西。"他孫子天賜沒好氣地說。

老油沒理他孫子天賜,他盯著不遠處的黑影裏還在嗚隆嗚隆響的摩托車。老油就知道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是誰了?他肯定是白毛。這幾天,老油坐在小賣部裏,好幾次看到他孫子天賜坐在白毛的摩托車後麵穿過大街。那白毛的頭發長得像個女人,前幾天,老油又發現那白毛的頭發突然變成了紅色,像棗紅馬的尾巴似的甩來甩去。老油還知道,那白毛的胳膊上刺著一條蛇,夏天裏,白毛來小賣部買香煙,白毛一伸出那刺著蛇的胳膊,老油就覺得脊梁溝裏冒涼氣。老油對白毛沒有好感,他從心裏有一種畏懼。所以,老油看到他孫子天賜坐在白毛的摩托車上,就有一種天要蹋了的感覺,似乎那龐大的摩托車軋的不是馬路,而是他的身子。

老油愣著的時候,他孫子天賜把電燈拉亮了。

"你不能稀罕那幾個電錢,這麼黑了還不拉亮電燈,你怎麼能把店搞得紅火。"

天賜嘟囔著,走進了櫃台裏麵,瞅也沒瞅老油一眼。他滿臉的冰冷,就像那外麵的天氣似的,他的頭發雖比不上白毛的長,但還是遮住了一隻眼睛,而他的另一眼睛,跟探照燈似的,迅速地在貨架上掃了一遍,然後,伸手抓起兩盒紅梅牌香煙。

在此之前,老油並沒意識到他孫子天賜走進小賣部來幹什麼。老油的腦袋裏,淨是白毛的紅頭發和那條刺在胳膊上的蛇。他看到他孫子天賜把手伸進煙盒裏的時候,他明白了他孫子天賜進來的目的。

瘦瘦的老油"噌"地跳了起來,如同躍出水麵的河蝦似的卷了卷身子,便一步跨進櫃台裏麵,他一把抓住天賜的手。

"天賜,你不能整天跟白毛粘到一塊兒。"

老油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像一條魚在水裏吐出的一竄氣泡兒。

旁邊火爐裏,煤塊"啪"地爆響了一下,躍出一團虛紅的火苗,倏地又消失了。老油聞到一股嗆人的氣味,那是從天賜觜裏吐出來的。

"你還喝酒,你才多大你就喝酒。"老油說。

"你鬆手,"天賜說,"我給你錢不行。"

說著,天賜把粗壯的胳膊向後一擰,老油的身子便歪了,他一時沒能站穩,一屁股坐在旁邊靠牆的小床上。

天賜像玩雜耍似的,從兜裏掏出十塊錢,一巴掌拍在老油的櫃台上。

"我又沒說不給你錢。"

天賜有些厭嫌地朝著老油瞥了一眼,便扭頭走出小賣部。

"我隻是不想讓你跟白毛粘在一塊兒。"

玻璃木門"砰"地一聲響,把老油的話擋回來。老油實在沒有勇氣把聲音提得再高一點,他想到了那條盤在白毛胳膊上的蛇。

天賜坐在摩托車後座上,一隻手抓著白毛的皮帶,另一手把一盒煙塞進白毛的口袋。摩托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著,如同黑夜中大海裏的一條小船。天賜的下巴不時地碰在白毛的肩頭上,雖然隔著一層皮衣,但他還是能感覺到白毛硬梆梆的肌肉。白毛練拳擊。他的屋子中間吊著一個大大的沙袋,沒事的時候他就"砰砰"地擊上一遍,有時候不解氣,便把一副破拳擊手套扔給天賜。他一臉冷漠,也不說話,隻是朝天賜揮一揮手,便一聳聳的擺開架勢。天賜最害怕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又要捱白毛一頓老拳了。白毛的拳頭特別硬,又狠又快,有時候砸在天賜下巴上,鑽心地疼。天賜蹲在地上抹眼淚,他希望白毛能說兩句客氣話,那麼拍一拍他的肩頭,也算是一種安慰。可是白毛一看天賜掉眼淚,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走上前,一腳把天賜踹倒在他家的水泥地上,用厚厚的皮靴踩住天賜的臉,罵一句孬種。天賜便聞到了白毛鞋底上的那股膠皮味兒。天賜打小喜歡膠皮味兒,他一聞到膠皮味兒就覺得渾身舒服了。

天賜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北風像小刀似的刮著他的臉,他覺得他的臉都變成了一張膠皮。天賜正胡思亂想著,摩托車突然熄了火。白毛說到了。白毛的聲音總像是從缸裏冒出來的一樣,粗粗的硬硬的。天賜急忙跳下車,他看到了那高高的河堤在黑乎乎的夜色中青幽幽的輪廓。他和白毛在原地站了會兒,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如同雷達似的支起來,冬夜靜悄悄的,隻有北風掠過樹枝時才發出幾聲怪叫。白毛說一聲走。天賜便躬起身子,撅起屁股,幫著白毛向河堤的方向推摩托車。不知道為什麼,天賜一邊推著摩托車,身子一邊在不停地抖。是天冷呢,還是他自己緊張,他不知道。

他們來到河堤下麵。白毛把摩托車支在一處隱蔽的地方,然後一貓腰,鑽進一個沙土坑子裏。天賜也隨後鑽進來。天賜一進來,就覺到了沙窩子裏的溫暖。這裏的人們有挖沙土炒爆米花和讓孩子睡沙包的習慣,所以河堤下麵留下一處處貓兒洞似的沙窩子。他們一屁股坐下來。天賜忙掏出他身上的那盒紅梅。他摸黑拆開,摳出一支遞給白毛,然後自己又叼起一支。打火機亮一下,接著便滅了,剩下兩個花生粒大小的火頭。慢慢的,天賜覺得自己暖和過來,身子也抖得不再那麼厲害。

"膽小你就別幹了。"白毛說。白毛的話如同一塊冰塞進天賜的衣領裏,天賜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你把我看扁了你。"天賜故意把氣喘得很粗,但說到話尾巴那兒,他還是聽到自己的聲音顫了一下。

"你爺爺說的話我不是沒聽到,他說得很對。他不讓你跟我粘在一塊兒,他說得很對。"白毛說。

"他瞎咋唬,他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的,還整天瞎咋唬。"一提起老油,天賜便把話把兒端穩了。

"你爺爺這個老鱉,我真想揍他一頓。"白毛使勁兒把煙頭扔出洞口,煙頭在空中劃了條紅紅的弧線。

"還不如老鱉呢,他是個土鱉,他要不是我爺爺,我也想揍他一頓。我拿盒煙他還要錢。"天賜也揮起胳膊,把煙頭扔向洞口。

時間過得很慢,天賜不停地抬起手腕來,瞅一眼他那塊夜光表。他們說好是十點行動的,可過了好半天,時針剛走到九點三十分。沙窩子外麵,隻有北風呼呼地叫著。

白毛說:"你別老是看表,你怎麼一點也沉不住氣。"

但天賜還是忍不住看表,他這是第一次跟白毛出來幹點事情,未免有些緊張。從早晨到現在,天賜的心便像風箏似的一直在空中飄著。

白毛說:"再也沒有比這事兒更安全的了。你跟在我身後就行。"

天賜說:"他們要是跟咱打呢?"

白毛說:"我操,他們一碰到這事兒,就尿到褲子裏了。他們還打。"

天賜想了想,又結結巴巴地說:"不會出別的事吧。"

白毛突然憤怒了,他把臉忽一下湊上來,聲音低低的,卻像彈簧一樣有勁兒,"狗日的天賜,我跟你說過,膽小你就別幹,要幹就別娘娘們們的。"說著,白毛就在天賜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把天賜拍得眼前蹦起一團金光,過了半天,才慢慢地落下去。

沙窩子裏變得靜悄悄的。西北風掃過河堤上的枯樹,發出哨子似的聲音,有時候像一個女人尖利的哭聲。天賜再也沒敢看表,但他知道,他們行動的時間就要到了。

老油把他孫子天賜拍在櫃台上的十塊錢攥在手裏,他翻過來倒過去瞅了半天,後來他抬起頭,盯著外麵黑洞洞的大街足足有十分鍾。老油納悶:天賜哪來的錢?老油看清了天賜把錢拍在櫃台上的那一瞬間,天賜掄圓了胳膊,"啪"一聲,巴掌落在櫃台上,沒有絲毫的猶豫,底氣足得很,倒真像個有錢的人。可天賜剛剛退學不長時間,他什麼都沒幹,他哪來的錢?他還喝酒!老油想到這裏,額頭上竟然冒出一層冷汗,他的腦瓜子裏,又閃出紅色的長頭發和盤在胳膊上的青蛇,還有一張陰冷的臉。老油禁不住一哆嗦,他使勁兒拍一下大腿,"謔"地站起來。他在他的小賣部裏來回轉了幾圈,然後拉滅屋裏的電燈,鎖上小賣部的門,來到街上。他要去問問天賜的父母,天賜的錢到底是從哪兒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