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囊裏是幾件僧衣,一卷常誦的《金剛經》,一支精致的竹笛。淳空拎起包袱,與師兄弟們一一辭別。十年了,這裏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留下太多的故事。就要離開了,心底莫名感覺到酸酸的。
出寺門的時候,師兄向他手心塞了一個東西,展開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玉觀音。師兄三十多歲,身材瘦高,在廟裏的日月,兩人一起習武誦經,這些年除了師父,就和師兄最親。
師兄神色清俊,目視淳空,欲言又止。
淳空合掌恭敬地說:“阿彌陀佛,我會很快回來的。”
師兄雙掌合十,露出了慣常神秘的微笑。
山下大片的莊稼枯焦不堪。在烈日的映襯下,玉米和綠豆的葉子發出了慘白的光。黃塵滾滾的山道上,淳空仆仆而行,家現在會是個什麼樣子呢?眼前恍然出現了一幅畫麵……
隆冬臘月,朔風勁吹,雪如鵝毛,故都洛陽籠罩在白色的輕紗大幔中。一所大宅的後花園裏,一隻篩子斜斜地支在空地上,篩下撒著金黃的穀粒,一隻滿身喜氣的畫眉歪著腦袋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禁不住美食的誘惑,它終於飛下了鬆枝蹦蹦跳跳地靠近篩子,歡快地啄食穀子。噗!篩子突然倒了,鳥兒被扣在了篩下。捉住了!捉住了!兩個七八歲大的孩童興奮地呼喊著從灌木叢後跑出來。女童頭紮羊角辮,穿著紫色的碎花旗袍,男孩修著文明頭,身著深藍色的國民校服。我來!我來!兩個人爭搶著去揭篩子,忽然撲楞一下,機靈的鳥兒瞅了個空隙,唧地叫了一聲逃走了。
都怪你!都怪你!兩人互相指責。紮著羊角辮的妞妞嗚地哭了起來。
怎麼又欺負妹妹了!背後傳來一個中年男子渾厚的聲音。男童立刻垂首站立,俯首諦聽。中年男子叮囑了一句什麼,匆匆地向外庭走去。
男孩見父親走遠,拉起女童的手哄道:“莫哭了,我們到書房玩去!”女孩破涕為笑,兩人隨即像兩隻兔子,跑進了書房。書房裏放著大本大本的書籍和一些古舊的瓶瓶罐罐。兩人亂翻了一陣,覺得無趣,便在儲物架間捉起了迷藏。砰!一隻陶器突然掠過妞妞的肩頭,墜地而碎。嗚!妞妞再次哭了出來,血從她的肩頭不斷沁出。你受傷了!男孩驚叫道。家人們聞訊趕來,父親衝兒子大發雷霆,罰跪。大雪紛飛,男孩在雪地裏跪了足足半日,腿腳都失去知覺,最後竟暈倒在刺骨的雪地裏……
男童醒來時,迎麵撞見一個銀髯的老僧。他猛地跳下床來喊:“娘!娘!”卻發現自己身處一所禪房之中。“咣”一記鍾聲,宛如空靈出穴,嚇了他一大跳。男童怔怔地站在那裏,心緒起伏難平:爹難道要用這種方式,懲罰他唯一的兒子?和尚踱步過來說,從今天起,你叫淳空。和尚就是師父,寂一法師。
想到這裏,淳空從懷裏摸出一張照片,照片很小,由於時間久了,有些微微泛黃,照片裏娘坐在一株芭蕉樹下,溫和地衝他笑,淳空就笑了。在廟裏青燈黃卷的歲月,他每天晚上都會拿出娘的照片,告訴娘這一天,自己練了什麼拳,識了什麼字,誦了什麼經。娘總是認真地聆聽,仔細地端詳著他。
在廟裏的頭幾年,淳空對師兄們光潔的頭顱,灰色的僧衣,清虛的修為,實在難以理喻。一次在殿堂裏打座,一大群烏鴉棲息在屋簷上哇哇亂叫,叫聲粗厲刺耳。淳空偷偷瞟眼過去,看見兩隻烏鴉竟然不知為什麼打起架來,一時黑雲翻飛,煞是好看,禁不住奇怪地問:師父,您知道烏鴉為什麼打架嗎?下麵,禁不住傳來師兄們嗤嗤的笑聲。師父翻開眼皮瞄了他一眼說,因為你。真是不可思議!淳空常常逃跑。一次偷偷溜出寺門跑到了後山上,可夕陽西下,林海莽莽,鄉關何處?密林深處不時傳來狼群的嚎叫,周圍出現了幾雙陰森森、綠幽幽的狼眼!令他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嗖嗖!突然有東西破空而出,隨之傳來幾聲低吟,狼群瞬間消失進黑暗之中。淳空驚喜地回轉身,發現師父竟站在身後,手心裏臥著幾枚石子。自那以後,他便整日安心地侍在師父身邊禮佛、誦經、習武。
師父有時會罵淳空六根未淨,永遠不會開悟。但淳空才不管這些,其實他的心裏一直憋著一個問題:人為什麼要開悟?難道開悟就要忘記自己的感情嗎?這個問題淳空一直不敢問,現在卻要離開了。但爹還會懲罰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