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和麻辣燙(1 / 3)

真他媽的。以為早過了為了“詩和遠方”和裝神弄鬼的“靈性生活”就往西藏跑的年紀,肉體的豔遇和心靈的洗滌,那是屌絲和腦殘的產物,可到了(liǎo)還是去了。

姐們兒今年四十四,衣食無憂,住行不愁。我可不是中產,中產的年收入應該不過百萬吧,我過了,說的也是稅後。我應該是從四五年前開始收入過百的,現在又漲了,每年不動年薪,靠銀行理財的利息,就夠一年的生活費,當然不隻是吃飯,也包括買衣服、買抗衰老化妝品和出國玩,既然說的是生活費,那就是生活裏的一切費用。家裏就我一個人,不養貓不養狗不養男人不養孩子,父親打小就沒怎麼見過,後來又當了別人的父親,母親兩年前不在了,就我一個人一年三十萬夠花了。所以,我的存款每年以百萬在增長,隔年利息更多了。

我不是財迷,不是故意攢錢,是錢自己變多的。都是勞動所得,一分鍾一分鍾掙來的。有人說我可以退休了,說這話的一看就對中國近代史陌生,最近十年的通貨膨脹,讓我覺得就手裏的這些錢,活到七十歲都不夠。還有人讓我要個孩子,說留那麼多錢以後給誰呀。真是瞎操心,什麼就以後給誰呀,我才四十四,離以後還早著呢。再說了,給誰不給誰,跟他有什麼關係呀。他要是不這麼說,將來他孩子需要,我資助個幾十萬不在話下。我對錢真沒那麼在意。

我不喜歡孩子。也不是不喜歡孩子,是不喜歡找個人結婚,然後生個孩子。別問我為什麼,難道你沒遇到過已婚人士在大家喝得挺美的時候突然嘮叨起後悔生孩子後悔結婚、一個人挺好這樣的話?每當聽到這種抱怨,我並不會為自己的選擇暗自得意,而是更加鞭策自己:一定要守住陣地,別忘初心。

我同學的孩子,最大的今年大學畢業。“95後”的小崽子都參加工作了,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們才出生,現在都出來跟我搶工作了。時間真是個婊子,也是個戲子,無情無義。

我說話的習慣是上大學和前前前男友學的。他那時候是個小二貨,專業小憤青,兼職上大學;現在是個老憤青,專業老二貨,兼職過日子。以前我的語言風格不是這樣的,強烈受他影響,世界觀也被他改變。覺得活在這世界上,就得這麼說話——當然進了公司,我還會人模狗樣地say 貓寧,下了班一起shopping,說的都不是人話。真奇怪,和人在一起的時候竟然不能說人話,自己一個人,倒能說人話了。人話就得像個二貨那樣說。

我恨我的前前前男友,也愛我的前前前男友。

如果還能遇到他,不用人話的方式,我會這樣感謝他:謝謝你當年的壞,成就了我今天的好。如是用人話,就這樣感謝他:滾蛋吧你,沒有你,老娘也練不出今天的銅頭鐵臂金剛不壞!

所謂的好和銅頭鐵臂金剛不壞,就是婦女獨立。我一點兒不介意婦女這個詞,少女就是少女,婦女就是婦女。少女本來就獨立,婦女獨立,需要努力。他和我分手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界上,除了自己,別指望任何人。你是自己最忠誠的粉絲,得為自己買單,要具備買單的能力。那時候我特別喜歡一本書的名字,就是希特勒的自傳《我的奮鬥》。書名一聽就特狠的那種,書我沒看過,就這書名,也具備知識產權價值。沒什麼可廢話的,要獨立,隻有奮鬥——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與惰性鬥、與貪圖舒適鬥、與企圖坐享其成鬥、與不思進取鬥、與肥胖鬥……累了困了,我就來頓麻辣燙,入口爽辣,胃裏沸騰,額頭出汗,渾身燥熱,再來瓶冰啤,煩悶消散,瞬間滿血複活。我的奮鬥配麻辣燙,就是我作為女人的獨立宣言。

對了,無論怎麼吃,女人一定要保持清瘦。切記,不是保持身材,是保持清瘦,這樣才有可能讓一個即將四十五歲的女人看上去不像五十歲。

公司的“95後”小崽子說他們老加班熬夜喝咖啡,搞出了亞健康。我覺得這幫“95後”太嬌氣,拿著我畢業那會兒近十倍的工資,加個班就喊爹喊娘,真給他們爹媽丟臉。但我不跟他們講這些道理,讓他們聽話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懟回去,我說以後老娘兒陪你們,你們什麼時候吃飯,我就什麼時候吃;你們幾點下班,我就幾點離開公司,發在工作群裏的消息,我要是超過十分鍾沒回複,罰兩百紅包。我還每周請他們吃飯,吃得比他們辣,喝得比他們多,不是犒勞,隻為飯桌上也完爆他們。他們老實了。媽的,當領導,不來點兒狠的就玩不過他們。我每天鬥誌昂揚地出門,精力充沛,自帶雞血兩升。人更清瘦,顯得更年輕了,走在街上有外地大媽跟我打聽路,喊我姑娘。這就是上天對我的獎勵。

我以為自己無敵,掌控了一切,以為未來的路上已不可能再有黑暗,可還是蛋了。四個月後,一次開著開著會,肚子突然疼起來,腹部脹、墜,我以為要來例假,就一直揉,接開水喝,卻越喝越疼,不像例假的感覺。堅持開完會,我去了醫院,大夫讓我指了指疼的位置,說照個胃鏡吧。結果出來,傻×了,胃癌。

大夫指著片子上胃內壁上的紅色隆起說,這就是胃癌的標誌性樣貌。我看著它們,像一座座噴發的火山口。

我蒙了。他媽的,我肚子裏長了火山,它們要噴發燒死我。

瞬間,我想到的是,活該!你他媽自找的!熬夜、吃飯不按時、濃咖啡、麻辣燙、烤串、缺覺、爭強好勝,把自己爭死了吧!

死亡是一種對人生的諷刺,再牛×,還是要死。

我問大夫,還有救嗎?大夫說根據臨床表現,消化係統出現不適才來醫院檢查被確診是胃癌的,最多就剩一兩年。

一年還是兩年?我又問。大夫說,也有可能半年或三年,這就是一種說法,讓我知道剩下的時間裏該幹點兒什麼,更知道該不幹什麼了。

我說知道了,拿著檢查結果和照片離開醫院。

我沒那麼傻,聽風就是雨,現在誤診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又去了更好的醫院。

結果如出一轍。

現在你更能理解我為什麼非要這麼說話了吧,如果你隻能活一年了,還會跟這個世界心平氣和嗎?

現在我更覺得前前前男友很棒了,他從十八歲上大學的時候,就知道對這個世界該用什麼態度。我愛他。他要是現在來找我,不嫌棄我是一癌症晚期,我願意被他壓在身下,狠狠折騰我吧。用不了多久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隻要能刷出存在感,什麼事兒我都願意幹。

留給我的時間,就像每場球賽留給中國男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和一切沒用的事情告別。曾經視為珍寶的東西,突然一文不值,都成身外之物。女性獨立、社會地位、財富狀況、人脈關係比不上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多享受一天陽光。如果我還有兩年,那麼以每天一萬塊的速度消費,到我離開那天,錢也是夠花的。再多掙一分錢也是多餘的。

我去辭職。告別奮鬥了十年的公司,我是元老之一,成立之初便來到這裏。公司發展到今天,效益不錯,要不然也開不出這麼高的工資。前年虧損了30億,去年盈利負50億,今年下半年要在納斯達克上市,聽說今年的任務是虧100億。雖然一直是負的,但負的數字比同行業低一半,算很成功了。公司是一家視頻網站,我的工作內容就是花錢買IP,然後開發。所謂開發,指的是完成拍攝。那麼多IP,能有十分之一開發出來就不錯了,但必須不停地買。如果不買,競爭對手就買走了,萬一開發出來,我們還得花更高價錢買他們的成品在我們網站播出。每年百八十億的虧損,是深挖洞廣積糧,準備打硬仗。

誰花錢誰是甲方,他們都管我們叫甲方爸爸。這爸爸叫得讓人心花怒放。當爸爸的當然得給孩子提要求,比如找找劇本的毛病,挑挑導演的缺點,指手畫腳演員的臉。甲方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挺好的劇本在我們的要求下,經常被改得麵目全非,導演也總被我們說糊塗了,不知道這片子還有沒有開機的必要。其實我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隻有提點意見,才顯得自己這個職位有存在的價值,才能完成KPI,對得起發的工資吧。有時候挑完毛病我也特心虛,擔心乙方會說——你們那麼懂,有本事自己原創一個。還好,乙方都很有涵養,沒人這麼跟我們說話,我們手裏有錢,沒人跟錢過不去。

我的辭職很突然,他們問我原因,我說就是累了,想歇歇。公司挽留我,提出加薪百分之十,我說不是錢的事兒,他們說百分之十五,我說真不是錢的事兒,他們誰也不信。愛信不信。

公司說現在走的話,股權無法兌現,我說我知道,不用兌。他們更覺得我一定是去了至少年薪翻倍的地方,說根據製度,我離職一年內不能去競爭公司。我說你們一百個放心,我哪兒都不去,就在家待著。見我油鹽不進,公司隻好要求我交接完工作再走,我說沒問題,但交接時間不要超過一個月,咱們都高效點兒。

我還有百分之零點零幾的股權,如果套現,又是幾百萬,但需要在這裏繼續工作三年。如果我的胃裏沒有那些火山,當然願意得到這筆錢,可是那些蓄勢待發的火山,讓我覺得我和無論多少錢,在它麵前都會被燒成灰燼,一點兒意義沒有。

沒有什麼比時間更讓我覺得值錢。

走出公司前,有人跟上來問,姐,你是打算自己創業了嗎,有人給你投錢了吧,帶上我好嗎?我故作神秘一笑說,暫時保密!然後趾高氣揚離開公司,讓他們對我的未來充滿無限幻想吧,讓他們嫉妒我吧!

我出了電梯,進了車裏,從前排拿過紙巾,坐在後排大哭起來,坐著哭、躺著哭、抽泣著哭、嗚咽著哭、號啕著哭……我羨慕那些還有欲望的人,雖然他們被欲望纏身,但他們還有機會跟著欲望一起茁壯成長,而我和我的欲望,都被攔腰劈斷了。

我開始遍訪名醫,帶著檢驗報告滿北京城找人看。凡是能用醫保卡的醫院,都告訴我,過得開心點兒,想幹嗎就幹嗎吧。

我又去了不能用醫保卡的地方,本來就不能報銷,費用還很高,掛個號就八百八。我當然不在乎這八九百塊錢,我是怕他們也說出一樣的話:過得開心點兒,想幹嗎就幹嗎吧。

走進診室,牆上貼著一張八卦圖,還有一張人體經絡圖。一位中年男性端坐桌子正中央,他腦袋上方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我。牆上掛滿各路明星和這位大夫的合影,他(她)們衝著畫外善良地笑著,都是超一線的明星,不是那種隨便演個戲的臉熟演員和歌手,我想這說明這位大夫的醫術也是超一流的吧。我恭敬地把病例遞到他麵前,他拿起翻了翻,隨後像扔廢品一樣,把病例往旁邊一推說,我看病不依據這些,胳膊伸過來。

我照做,問他依據什麼,他把手搭在我的脈搏上說——氣。我不再說話,他雙眼微閉,看樣子是在感受我的氣。牆上的那些明星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這些明星還沒死,都是活的,是不是也側麵證明了正給我驗氣的這位名師醫術高明呢?我多麼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世外高人,多麼希望人類醫學此刻在我身上取得重大突破!

我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大夫睜開眼,撤走手,隻說了四個字:需要調理。

我問我是不是胃癌,大夫說在他的行醫標準裏,沒有癌症這個詞,隻有氣暢、氣滯、氣虛、氣旺這些症狀,我屬於氣虛和氣滯的。我問那我胃裏的那些火山算什麼,大夫說氣滯導致地殼變遷,火山隆起,通氣後,火山夷為平原,一切如初,生長萬物。我說那我該怎麼做呢?大夫說,首先放鬆心情,讓腦子放空,想事兒是泄氣的行為,想得越多,氣越被泄走,自然會虛。其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違背自然規律,就會邪氣侵入,阻礙正氣運轉,氣滯導致局部器官變異,也就是火山隆起。再次要鍛煉身體,運動讓正氣上揚,邪不壓正,人一身正氣了,邪氣自然就無處藏身。此外還需要額外調理,說出來沒什麼科學道理,但心誠則靈。

我問額外的是什麼,大夫說去請一串鳳眼菩提的珠子,一定是要被喇嘛念經加持過的,喇嘛的級別越高,加持力越大,如果是大喇嘛用過的,效果尤佳。我問市場上的那些珠子不行嗎,大夫說凡是被喇嘛加持過的珠子,都會被酥油泡過,喇嘛用過的珠子,也會沾滿喇嘛手裏的酥油。之所以要有酥油,是因為一顆顆撥動這些珠子的時候,酥油會把邪氣帶走,可以理解為“粘”走的,但不要用理性態度看待此事,否則會讓功德減弱。撥動珠子的時候,心裏什麼都不要想,這也是在做讓自己放空的練習,撥動次數越多,被“粘”走的邪氣越多。

聽著有點兒暈,我哪認識什麼喇嘛呀,僅有的關於喇嘛的認知,還是從一個繞口令裏來的:從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拎著五斤撻嘛,從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著個喇叭,別著喇叭的啞巴要用喇叭換手裏拎著撻嘛的喇嘛的撻嘛,拎著撻嘛的喇嘛不願意用撻嘛換腰裏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我問上哪兒找這麼一串珠子,大夫說可遇不可求,要看緣分,讓我動用一切資源找找看。我問這次需不需要先開一些藥,大夫說是藥三分毒,留在肚子裏又是一分邪氣,不用。

我想了解他這種治療方法是不是中醫,他說融貫中西,彙通古今,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我問他是佛教還是道教背景,他說都不是,不拘一格,治人為先。我往牆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又問道,他們都找您看過病吧,有誰和我的情況是一樣的?大夫笑眯眯地說,都是我的病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得替病人保密,更得替朋友保密。

聽了這番話,我竟然樂觀起來,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這點希望,讓我願意迎接明天了。

第二天,當然是去潘家園和十裏河了,那賣珠子的多。

沒想到北京這麼多閑人。以往這個時間我正為開會收發郵件做PPT忙碌著,卻有人此時為玩樂忙碌著,穿梭於花鳥魚蟲之間,不僅是上年紀的,還有小年輕兒,揉著核桃,穿著拖鞋,大褲衩上還別著把扇子。羨慕這些人。

我挨家打聽,也做好準備,無論多少錢,隻要東西對,當場就拿下。可聽了我的要求後,賣家們表示他們隻是做正經文玩生意,按文玩的標準進貨,不搞封建迷信。倒是隔壁賣沉香的大姐,說她信佛,聽說過這種被喇嘛加持過的念珠,建議我去念珠論壇看看,興許能碰到轉讓的。

回到家,打開電腦,登錄了大姐說的論壇。經過一天的尋找,我也被普及了豐富的念珠知識,看著論壇圖片上的那些各種尺寸和色彩的珠子,也能說出一二了。大家曬的珠子都很漂亮,紅中泛棕,色澤迷人,包漿厚重,光滑深邃,配飾華麗,但我並不需要一串漂亮的珠子。論壇有搜索功能,我輸入關鍵詞:喇嘛、酥油。

還真有幾條信息。我仿佛看到靈丹妙藥。

藏區確實有用酥油泡鳳眼菩提子的傳統,菩提子一下樹,就被浸泡在酥油中,喇嘛會念經加持,然後做成佛珠,用於念佛計數。念一遍佛號,撥動一粒珠子,一串長的是108顆,轉一圈算念了一百遍佛號,多出的那八次,作為念的時候心不在焉的補償。除此外,還真有一種喇嘛用過的鳳眼菩提珠,可以說,每個喇嘛都有念佛的功課,每位喇嘛都有一串念珠,這些念珠會流傳到有緣人的手中。這些是我在這幾條帖子裏了解到的。

其中一條帖子,還曬出他的珠子照片,的確漂亮。他說去拉薩旅遊的時候,寺裏的喇嘛跟他聊得來,珠子就送他了,盛情難卻,但也不能白拿人家珠子,就把自己的數碼相機留下了,還有他拿著這串珠子和喇嘛的合影。最後說這串珠子受過密宗加持,功德無量,還留下個人微信,願意結交廣大珠子愛好者。

我加了他的微信,說是論壇上過來的,他二話不說,又給我發了幾張珠子的照片。我看他朋友圈,曬著各類珠子,不像愛好者,更像開店的。

果不其然,聊了沒兩句話,他問我喜歡嗎,可以忍痛割愛。我沒問價格,已經對這串珠子的來曆是否如他所說有了懷疑,我又看了一遍他的帖子,發現破綻重重。即便貼上了他和喇嘛的合影,但珠子在他手裏,不足以說明是喇嘛送的,說不定就是他自己的,拿在手上和喇嘛照了張相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不會把自己的寶貝發到網上炫耀,還留個微信。有了這一原則,再看其他帖子,也可斷定為賣珠子的。

我決定自己去西藏找一串貨真價實的酥油鳳眼。

走出拉薩機場,並沒有看見和我約好的接機人。

人是我在網上認識的。決定自己來拉薩後,我在網上發了個帖子,說想找個當地導遊,要求熟悉此地人文和民俗,具備引導深度遊的能力,價格好說。我留下電話和微信,標明年紀,一是讓對方清楚我的情況,知道該怎麼接待,我不是來窮遊的;二是讓還抱著豔遇幻想以為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人死了這份心。

我當然沒把帖子發在珠子論壇,而是發到拉薩的貼吧,我知道每個城市的人,最愛瀏覽的除了門戶網站,就是當地的貼吧,它就像胡同口的大槐樹,聚滿了街坊鄰居。當然我也沒說去拉薩是為了找珠子,怕珠子論壇的人又跟過來。

發帖的第二天,收到一條短信,發信人說自己常年在拉薩生活,可以帶我領略拉薩風土人情,價格也好說。我回短信,問他是哪裏人,他說是藏族人。我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位藏族口音的男子,我問他多大歲數,他說三十三,我問他有車嗎,他說有,私家車,全程接送。我問他認識喇嘛嗎,他說認識,我問跟喇嘛熟嗎,他說天天見。我全程在問,他一直在答。還算滿意,我又問了價格,是我準備花費的三分之一。最後我表達了去拉薩其實是想找一串喇嘛加持過的珠子,問他好不好找,他說如果隻是找珠子,建議我不要來拉薩,讓我在網上找就好了,找到了也能快遞,還省機票錢。我說我想親自從喇嘛手裏結緣一串或找一串喇嘛念過經的珠子,男子說那你確實應該來,因為我們這裏確實有很多喇嘛。

我讓他加我微信。自打辭職後,我把朋友圈全刪了,讓我的過往、現在以及未來不再展現,說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讓大家提前習慣一下我的消失吧。所以,我不怕陌生人加微信。可是他不加,說不習慣用,還是打電話方便。我尊重了藏族同胞的簡單純樸。

訂完機票,我又和他聯係接機的事兒。他說拉薩機場不大,就一個出口,隻要我能出來,他就能看見我。我說那麼多人,你知道哪個是我嗎,他說憑感覺能認出來。我問你感覺我應該什麼樣,他說一位內陸女性,一個人拉著箱子走出機場,就應該是我。我問你每次都這樣接人嗎,他說對,隻要遊客跟他交流的信息都是真的,他不會接錯。為了保險,他說他會掛著一條白色的哈達,也讓我能一眼認出他。

可是我已經在這站了二十分鍾,並沒有看到一個他媽的脖子上掛著哈達的男人,打電話也不通,倒是看見一個個遊客在我麵前上了車,向市區駛去,看得我心急火燎。我並不著急他們先比我先看到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就在那裏,早會兒晚會兒都能看見,我擔心他們不會也是來找珠子的吧,被他們搶在前麵了!作為一個胃癌三期來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的人來說,我時刻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這時候,一輛滿身泥濘的麵包車停在我麵前,車窗正上方掛著一條白色的哈達。一個麵色紅黑、頭發帶卷的男子摘下哈達,匆匆下車,舉到我的麵前。你好,我是丹增,他說。濃鬱的藏族普通話。人我倒是不意外,難道這輛麵包就是他所說的私家車?我疑惑地看著車,疑惑地看著他。

你遲到了,電話也不通。我上來就表達了不滿。

欠費了,現在充值了,你再試試。丹增憨厚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像牙膏廣告的最後一個鏡頭。他又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去買哈達了。

你不是說能認出我嗎,可以沒有哈達,我說。可是我答應見麵時會戴一條哈達的,紮西德勒!他又一次遞上哈達。不能不接受了,我學著電視上的樣子,低下頭,讓他披上。

請上車。丹增推開左右滑動的車門。

我走到車前,差點被車裏飄出的氣味頂出來。

全程都坐這輛車嗎?我問。

對,二十四小時給你用,不拉酥油了。

拉什麼?

酥油,我是做酥油的。

你不是做導遊的嗎?

這幾天不做酥油了,給你做導遊,上車!

等會兒,我說我要找一個資深的導遊——你第一次做導遊?

我打小在這長大,沒有不認識的地方,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命怎麼這麼不好,竟然趕上了一個棒槌。棒槌正咧著嘴,露著他的白牙笑。真他媽想退單,看到他那無辜和無邪的表情,覺得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對人別那麼殘忍,世界對我才不會太殘忍。

硬著頭皮上了車,車座套是纖維布的,泛著黑,好在有塊潔白的坐墊,能讓我坐上去。丹增說這是新買的,特意給我準備的。可是車座靠椅也油膩汙黑,要不是身上的這些衣服對我不再重要了,我真想出錢讓他當場就換一套座椅。

車子啟動。之前我做過功課,機場到市區一個多小時。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十點前可以入住酒店,好好休息一晚。

我把酒店名稱告訴了丹增,他不知道這家酒店,拿過我的手機看了一眼地址,說沒問題,能找到。我問他不需要輸入導航裏嗎,他說他的腦子比導航好使,喜悅地開著車,太陽斜照在他的臉上,白牙在車內後視鏡中更加凸顯。他問我聽音樂嗎,我問什麼音樂,他打開,是藏區歌曲,天高雲闊的曲風。很配合窗外的風景,他說。

窗外的高山白雲藍天綠水真的很美,越美我越不敢看,閉上了眼睛。

大約開了一個小時,我問是不是快到了,丹增說對,快到了。我睜開眼,想看看拉薩市容。可是半個小時過去,窗外依然一片鄉村風光。我問怎麼還沒到,丹增說快了。又過了半個小時,拉薩市容不但沒出現,路還越來越顛簸,我看了一眼表,上車已經兩個小時,我問到底什麼時候到,丹增又說快了。我說這段路就一個多小時,現在已經開了兩個小時,卻越來越荒,你要把我拉哪兒去。丹增說這回真快了,之前開錯方向了,再有半個小時,準到。我很詫異怎麼能開錯呢,高速公路就一個方向。丹增說沒走高速,走的是國道,能省過路費。我說以後這些錢不用省,我來出。他說,不是誰出的事兒,掙錢都不容易,沒必要的錢可以不花。我不得不表現一下甲方的威嚴,鄭重告訴他,我來這不是為了省錢的,我是為了高興的。他說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我也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你第一次當導遊,以後你會碰到很多。他竟然說,如果都是我這樣的遊客,他就不當了。要不是身處荒郊野地,我真想叫他停車,給他結賬,讓他該幹嗎幹嗎去。

車真的停了。我去!——不會他先把我趕下車吧,這是哪兒我都不知道,我看了眼手機,4G圖標變成了E。

繼續開吧。我語氣稍稍緩和著說。

我也想開,車壞了。他下了車,掀開車蓋,開始檢修。

我算服了。一步錯步步錯,根據我以前的經驗,開局不順的事兒,後麵波折會更多,在機場就不應該上他的車。

能修好嗎?我也下了車。

看命吧!

竟然聽到這個詞——看命吧!什麼叫看命吧?我他媽命好能來這嗎,我他媽命好能趕上這輛破車嗎!

我左右看了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見不著人影。姐也不是小白,我告訴這個藏族男子,來之前已經把手機定位了,如果我在哪兒出事,家人會報警,警察依據位置跟蹤會找到他。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出不了事兒,隻要你不自己亂跑。什麼叫我亂跑,明明是他亂開,現在已經十點了,我不但沒有住下,連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學過修車?我問。

沒有,但經常能修好。他低頭鼓搗著。

真搞不懂他們這的生活。

拉薩天黑得晚。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這裏還亮著。丹增修著車,我閑得無聊,拿出手機衝著遠處的一條河拍照。丹增說那條河叫拉薩河,翻譯成漢文是“快樂河”,讓我多拍幾張,還說這兒的日出特別好看。我他媽哪快樂得起來呀,屬於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快樂河”又插進來一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