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亂》第一回蓬萊夜半
傷情最是晚涼天,憔悴斯人不堪憐。
邀酒催腸三杯醉,尋香驚夢五更寒。
釵頭鳳斜卿有淚,荼蘼花了我無緣。
小樓寂寞新雨月,也難如鉤也難圓。
天剛黃昏,村頭小道上走過一個男人,四十多歲的光景,留著三縷長須,慈眉善目,一身粗布灰衣,肩上扛著一柄鐵叉,手中提著一壇子老酒和一隻山雞,逢人便要問聲客氣。走到家門時,鄰家老嬸子坐在門口看著他笑了下,他樂道:“大娘,這可就剩下一隻山雞了。”老嬸子擺擺手道:“哪個可問你討要來著?馮三,也不是大娘說你,你家那口子可是懷著八九月的孩子,眼瞅便要臨盆,你卻還要每日上山,這要是出了岔子......”馮三憨厚的笑道:“家中不是還有我兄弟和兄弟媳婦照料著麼!勞您費心了,大娘回見!”
馮三家四道圍牆內並排著兩間堂屋,一處是他和妻子楊氏居住,另一處是兄弟龐四和其妻劉氏居住。龐四身形肥胖,一頭赤發,一臉橫肉,虎眉高翹,豹目血紅,腮幫子上黃中泛紅的胡須倒立而生,比起馮三清瘦慈祥的麵目更顯就猙獰可怖。兩人要好,也是異姓兄弟,同居一處院落。也是龐四麵目不好,平常總在家中,不常外出。村子裏見過龐四的頑童,晚上再也不敢出門。
龐四給馮三開了家門,見他提著一隻山雞,不免發起牢騷道:“三哥又是弄一隻回來,好不過癮,改明我自上山去!”馮三笑道:“本是兩隻山雞一隻野兔,一隻野兔沽了酒來,一隻山雞送了村頭的張大爺家裏,他兒媳婦也有著幾個月的身孕,總說是要補補身子,他家哪裏來的許多閑錢?”馮三說著進了龐四的堂屋,龐四跟了進來說道:“今個十五,到大哥哪裏去了麼?”馮三把山雞往地上一扔,取了酒杯,斟了滿滿一杯酒,隻見他將整整一杯酒輕輕潑到山雞身上,卻不見有酒灑下地來,一滴不見,不知到了何處,隻見山雞緩緩倒將下來。
馮三又斟了一杯酒道:“天一亮便去了,回來時已晚了許多,上山獵了幾隻畜生,匆匆回來了。”說罷,拿酒又潑山雞,依是不見灑下一滴來。龐四問道:“怎生晚了許多?有事?”馮三道:“放心,無事。隻是大哥外出打探消息未回,多和二哥嘮叨了幾句。”龐四點點頭道:“無事便好。”馮三道:“你嫂子身子越發的不便,還煩弟妹把這隻山雞燉來,晚上咱們兄弟吃酒。”龐四到內屋喚出劉氏,對著她畫了一番手腳,劉氏對馮三施了一禮,拿山雞去了。劉氏天生聾啞,龐四卻真心待她好,夫妻二人也算恩愛。隻是劉氏久久不育,龐四眼瞅馮嫂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心中暗暗埋怨妻子,日下心情也煩躁起來。
馮三和龐四又閑說幾句便回屋看妻子楊氏,楊氏道:“方才龐家姊姊過來送了碗酸麵葉子,她摸摸我的肚子,笑了笑卻又流了眼淚,叫人好生難受。”馮三歎了口氣坐在床沿,扶起楊氏摟抱在懷中。楊氏閨名小潺,生的俊俏,小馮三十數歲,也是因此,馮三對她更是疼愛。馮三摸著妻子的肚子道:“將來你若是男孩,便給你龐四叔做兒子,若是女孩,便於你四叔做女兒。”楊氏摸了摸馮三的胡須笑道:“他可能聽見麼?”馮三點頭道:“聽見的。”把嬌妻輕輕放下道:“先睡罷!”輕輕吹滅油燈,走了出來,兀自到村頭酒家賒了十斤碎牛肉揣在懷中,又在村子邊上轉了一周,看看天邊的圓月,歎了口氣,這才回到家中。馮三一眼瞧見房脊上有一黑影,拿眼一瞥見是龐四,問道:“上恁高做甚?”龐四若殿中大佛似地身軀竟一個翻身,輕巧的從房上跳了下來,道:“這幾日不知怎地,甚的疑神疑鬼,適才又是野貓過梁!”馮三道:“無事,無事!”言語裏雖是為龐四寬心,卻又有幾絲鬱鬱,好似自己打了沒底的包票。
劉氏已將山雞燉好,站在院子裏就聞到山雞肉香中還飄散出老酒的香醇。龐四拉著馮三道:“且把那糟心的煩惱放下,隻顧吃酒去!”
劉氏擺好碗筷,自收了點牛肉、撇了碗雞湯、留了隻雞腿放了過來,馮三知她是為自己妻子留著,看著她笑了笑。劉氏對著馮三拜了一禮,回屋睡去了。兄弟二人把桌凳移到院子中,對月飲酒。時逢白露,離中秋剛巧一月。涼風拂過小院,早已不再聽聞蟲嚷蛙叫,四下寂靜無聲。
兄弟二人隻顧吃酒吃肉,言語不多。馮三斟下一碗,一飲而盡,仰麵看看月上樹梢,悵悵歎氣,也不似問龐四,自言道:“今年八月中秋碰頭,不知見不見的到五弟、六弟和七妹。”龐四抹了把沾在胡須上的肉渣道:“十五年了,他們幾個鳥人音信全無,我這心裏頭可也深深念記。哎呀,我說的鳥人可不是說咱家七妹妹!”馮三又是歎氣,忽問道:“四弟,你說這些年來,你快活麼?”龐四拍拍滾圓的肚子,打了個飽嗝,言道:“每日和三哥在一起吃酒,甚是快活!”說罷暢笑幾聲。馮三又道:“你心甘麼?”話音未落,龐四一掌拍在桌角上,隻見桌角齊齊的斷了一截。龐四怒睜圓目,本生那雙血紅的眼珠子更要噴出火一般,煞是可怖。少許,又見龐四腮幫顫抖了幾下,麵目漸漸平靜下來,緩緩垂目,一副無奈模樣。馮三黯然淚下,幾滴眼淚啪啪掉落在桌上,又是仰麵去看梢頭的圓月,心中歎息道:“四弟這些年來脾性消磨,縱有怒火也不過一閃而過。可悲,可悲啊!蒼天戲耍我一班弟兄太過!”龐四呆呆站起身來,道:“天晚了,睡罷。”
次日近午,馮三提著野味又到村頭酒家換酒,遠遠瞧見酒家門外大槐樹下站立一白衣人,背影瞧去再也熟識不過,馮三直歡喜的跺腳,丟下獵物,三兩步奔了過去,一把去摟住那白衣人。白衣人回身看了馮三一眼,馮三立忙放手,悵然若失,沮喪道:“卻原來不是六弟。”那人楞了楞,也不言不語,朝酒家走去。馮三站在那裏呆了會,歎口氣,回身走了。
卻說那白衣人衣裳極是白淨,就是白靴子上也不染塵土,隻是臉麵生的惡醜,左麵全是濃瘡,千瘡百孔中尚有黃黃的濃液滲了出來,透出一股股惡臭,讓人直想作嘔。右麵都是麻子,麻子生的也是奇特,大麻子套著小麻子,小麻子套著小小麻子,小小麻子中間有一個殼,殼裏又有一個小黑點,整個算是三環套月的麻子。那人往酒家一坐,過路歇腳、無事喝茶、晌午吃飯、閑暇飲酒的人一轟而散,各個奔馳而去,惟恐多看一眼便也一輩子再吃不下飯菜。惟獨一白發白須的老者倒是嬉笑著反而坐到他的麵前,招呼掌櫃上一桌子好菜好飯。掌櫃連連應聲,躲到廚下去了。
老者看似年過七旬,卻童顏鶴發,麵光和孩童一般很是紅瑞,隻是白須白發好似多日未曾梳理,如石間雜草一般淩亂,後腦勺上還掛著根枯草。老者笑道:“嘻嘻,這位小兄弟真奇人也!”白衣人也不和他說話,眼睛去看門外。老者又道:“你倒是教教老哥哥怎生才能長成這般模樣?”白衣人隻當沒聽到,仍舊不去理會他。老者跳到他麵前蹲了下來,討好似的笑了笑道:“我說話你生氣了麼?那老哥哥給你陪個不是,你莫再氣惱,隻教我如何拌做這個模樣就好。”白衣人轉過身來,臉朝店內,正巧與端菜的夥計打個照臉,那夥計深深吃了一驚,險些把飯菜摔在地上。
老者討了幾個沒趣,發起了孩童般的脾氣,站起身來扭了幾下身子道:“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你,我倒是要看看最後是誰要理會誰!”白衣人也不客氣,拿過筷子便吃了起來。老者自言自語道:“總要找個人說話,吃飯才香甜。”遂喚來掌櫃要他一同陪坐,掌櫃說什麼也不願意和白衣人同桌就食,老者惱惱的道:“便要賴了你一桌子飯菜!”掌櫃無奈,隻得坐了下來。老者撕下雞腿嚼了幾嘴,把雞腿扔到門外道:“無味、無味,隻是要了你一桌子飯菜總得給銀子不是?”掌櫃賠笑點點頭。老者道:“那我來問你,你可是本地人?”掌櫃道:“小老朽老家本在山東。”老者道:“怎來這鳥地方裏做買賣?”掌櫃歎了口氣,擺擺手。老者道:“你喚什麼?家中還有何人?”掌櫃道:“小老朽高文遠,這裏還有老妻張氏為伴。”老者道:“山東那邊可有親人?”掌櫃道:“謝老人家掛念,家中老泰山安在!”老者道:“你老丈人姓甚名甚?”掌櫃暗忖這老者好生羅嗦,先前問話隻道他是無聊解悶、無話找話,這哪裏又有問的這般仔細的,隻得道:“老泰山自然也是姓張,單名一個‘山’字,字‘德重’,是個學究。”索性回答的仔仔細細。
老者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須,又問道:“你可有兒子女孩?”掌櫃道:“三男一女。”老者還要問下去,隻見白衣人已然吃飽,起身就走了出去。老者也起身要跟出去,掌櫃忙拉住他道:“老人家還沒給飯錢!”老者不依了,嚷嚷道:“你明明還欠我銀子,反教我給你飯錢,是何道理?”掌櫃和老者素不相識,見老者要耍賴,上前理論去了,兩人越吵越凶,一個老頭子一個半老頭子叉腰站在酒家門口竟也“直娘賊”的罵將起來,看起來頗是滑稽。村子裏左臨右舍的也圍過來說老者的不是。老者見人越發的多了,雙手叉腰,白眉毛一揚,低氣十足的言道:“你等都不曾知道,這個高文遠,就是他!”老者用手指著掌櫃的鼻子說:“他老家在山東,因欠我錢財,躲在這裏做買賣,我這把老骨頭千裏迢迢找他很是不易,他說沒錢還錢,我想他必定也很是不易,沒錢便罷了。隻吃他一頓飯菜反又來問我要銀子,老鄉街坊們給評個道理,哪裏有這種鳥人!”眾人尚有未盡信者,老者又道:“這個高文遠撇下他老丈人張山張德重不管,帶著他娘們張氏躲藏在這裏,他老丈人是個老學究,在我們村子裏德高望重,他這一走,老人家無了依靠,平日裏也全憑我照料。他還有三男一女四個孩子,他也全都不顧不問了,你問問他,我說的可是也不是!”掌櫃啞口無言,全沒想到適才老者問他那麼多便是這般道理,隻得連連叫苦,眼睜睜看著老者就要揚長而去,也沒做道理處。老者轉身看白衣人時已然去的遠了。
白衣人聽聞老嫗哄孩子吃飯時候拿“紅眼睛鬼”嚇唬,心下大喜,連連叫道:“原來四哥哥也在此處,我心中可是歡喜的緊!”上前一禮問道:“老人家說的紅眼睛鬼住在哪裏?”小童一見白衣人,立時啼哭起來,老嫗轉了麵孔朝裏不敢看他,背身用手指將過去道:“那裏便是!”心道:“這人可比紅眼睛鬼還要厲害,我瞧孫子怕他更甚!”
白衣人敲響馮三家門,馮三在院子裏應聲,開了家門。白衣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麵,連連叩頭。馮三楞了幾楞,忙把他扶起問道:“尊下可是識錯人了?”白衣人道:“我......”隻說罷一個“我”字,馮三一把把他抱住,不止眼淚唰唰下落,顫聲道:“適才村頭我便疑是六弟,隻是......”言未道完,早已泣不成聲。方才馮三在村頭酒家見到白衣人便疑是六弟,激動之餘連忙奔去相認,白衣人轉過身來並無言語,馮三見這人長相極其醜陋,全不似六弟麵貌俊朗,隻道是識錯了,不想此時白衣人一開口說話,雖隻說了個“我”字,可馮三龐四日夜念掛此人,音容笑貌無不在腦中徘徊,一字入耳便若平天霹靂,豈有不識之理?
龐四耳聽屋外吵鬧,挑簾瓏出屋站在簷下,問道:“三哥,怎生事?”馮三跺腳道:“你日日說想念六弟,現下我家六弟回來了你卻不識得!”龐四“啊呦”一聲驚呼便奔了過來,隻是眼瞅眼前這白衣人怎麼也不似自己六弟,看看馮三道:“哥哥再莫戲耍我,哪裏有咱家六弟!”馮三道:“哪個戲耍你了!”白衣人眼中垂淚,緩緩道:“十五年來,四哥一向可好?”龐四哇的一聲哭將出來,摟著白衣人連道:“弟弟怎麼成了這般模樣!”白衣人從臉上揭下物事,再瞧此人,隻見飄柔黑發白巾所係,潔白衣裳瀟灑一身。臉蛋生的盡是俊俏:上挑眉凜凜生威,丹鳳眼炯炯有神,高挑著鼻梁,厚實的紅唇開啟一笑,臉上一邊一個酒窩很是顯眼,當真是貌賽潘安。此人正是馮三龐四口中聲聲相喚的六弟潘郎,適才臉上遮掩之物原是熟皮麵具。
馮三左手來拉潘郎,右手挽過龐四道:“來來,兄弟屋中說話!”馮三龐四各引內室相見,潘郎敘罷叔嫂情誼不提,兄弟三人來在裏間說話。
潘郎道:“十五年前一別,六弟漂泊江湖,四處尋訪幾位哥哥,天可憐見,最終在這荒村野嶺之中找到三哥四哥,兄弟好生的歡喜呀!”龐四道:“三哥時常和我提起六弟來。我們話雖不說,心下卻都沒指望再見到六弟你,那時你年紀最幼,隻道你早被賊子所害,現下忽的就見到弟弟,哥哥心中也是好生的歡喜。”馮三拉拉潘郎的手,捋須憨笑道:“十五年前和六弟分手之時,你尚是個少年。十五年一晃而過啊,六弟便這般大了!這十五年來,六弟想找到我們卻也不易啊,賊子逼迫我們弟兄無奈三遷三避,前年來到這郝家村隱姓埋名做了山村野夫,想要終老此生,隻是大哥二哥每每都要外出打探五弟七妹和你的下落,十五年來大江南北卻都無音無信。咱們幾個兄弟也是每逢十五聚會一次,通通音信。”潘郎喜道:“怎麼說?大哥二哥也在此處?”龐四點頭道:“也是前年我和三哥來此才遇見的,這便要帶你去見大哥二哥。”潘郎道:“甚好甚好,正有要緊話說!”說話間,隻聽院子裏有人輕咳了一嗽,馮三眉頭一皺道:“怎生未有發覺?”三兄弟出屋見那人時,潘郎道聲:“果真來啦!”那人正是適才在村頭酒家中與潘郎吃飯的白須老者。此人不知已在院中多久,三兄弟敘舊情深,一時間竟都疏於覺察,不由都一連叫了幾聲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