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我不由得思考起我貓生中的另一種可能性。其實,早在與花花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裏,這種可能性就曾經清晰地出現在我麵前,它雖然飽含危險和艱難,卻也充滿魅力與挑戰。如果不是花花的離去,或者,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招弟小姐這樣令我眷戀的人類夥伴,也許我早就響應了內心深處野性的呼喚,成為一隻徹頭徹尾的自由貓族。
雖然我體力的鼎盛時期已經過去,但還堪稱健康矯捷,雖然我與人類生活多年,但對大自然的感覺依然敏銳。而且,正因為我對人類有著諸多了解,比起不折不扣的自由貓族來,或許我反而更容易在人類社會中存活。
一旦做出了決定,我心裏頓時輕鬆下來,很快就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國強君照例去所裏,蘅蘅小姐在家收拾行李,我沒有急著離開,在旁邊默默地看她整理毛筆、顏料、墨錠等零碎東西。我不禁微微有些感慨,人類哪怕短短地出一趟門,也要不辭辛勞地拖著諸多行李,而我們貓族,即便是一去不再回還,也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傍晚蘅蘅小姐去買菜的時候,我終於跟著她一起出了門。
我爬上樓後麵的一株龍爪槐,趴在虯曲的枝條間,悠悠地看著夕陽沉落,暮色四合。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蘅蘅小姐呼喚我的名字,那聲音由遠而近,我睜開睡意蒙矓的眼睛,看到她東張西望,從龍爪槐底下走過去了。
夜色愈來愈濃,又過了許久,我再次聽到蘅蘅小姐的聲音,這次國強君也加入進來,他們在樓前樓後轉了幾圈,聲音裏漸漸帶了些焦灼,一邊喚著我,一邊朝遠處走去了。
我看看前方三樓上那兩個窗口,臥室和衛生間都亮著燈光,過了一陣子,國強君的身影出現在臥室窗前,拉上了窗簾。不一會兒,衛生間的燈滅了,臥室的燈也滅了。
我跳下龍爪槐,穿過一片片草地和冬青叢,縱身躍上了牆頭。
自從離開蘅蘅小姐,我已經獨自生活半年多了。
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候一年半載眨眼而過,昨天和今天沒有任何分別,回首望去隻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但有時候十天半月卻滋味豐富,像過了一生一世那樣長久。
可以說,我這半年多的時光,比以往的兩三年還要來得漫長。
這期間,我沒有像大部分貓族兄弟那樣劃地而居,而是一直在路上奔走,足跡遍及整個京城。或許,這半年間我去過的地方,比此前九年的總和還要多些。我在金碧輝煌的飛簷上曬過太陽,在陋巷破舊的煤棚裏避過風雨,在鬆林野地裏捕過鼠雀,在路旁的小攤邊撿過殘食。我和形形色色的人類擦身而過,大部分人對我視而不見,也有女孩停下來跟我打個招呼,偶爾還會遇到小孩子送我一塊麵包。當接受到人類的善意時,我都會在安全的前提下,盡量友好地進行回應——我忍不住會想,那些對我露出友善眼神的人,很可能便是另一隻貓生命中最重要的夥伴,正如招弟小姐之於我一樣。
我也與許多同族有過或多或少的交往,他們身世各異,脾性不一。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隻滿腹學問的長毛白貓,當我在一個竹林遍布的公園裏遇到他時,他那魁梧的背影讓我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不過當他回過頭來,我看到的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和嘴角上琥珀色的花斑。我照例寒暄幾句,尊稱他老白,卻遭到他的強烈反對,他不厭其煩地教我念他那拗口的名字——銜蟬,並如數家珍地將我們貓族的曆史上溯到數千年前。他的博學令我折服,我在竹林中和他攀談了三天,知曉了許多我聞所未聞的道理。銜蟬驕傲地告訴我,他曾有幸與一位慈祥的老人朝夕相伴,老人是人類中數一數二的大學問家,他的著作擺滿了一層書架。每天早晨,老人都帶著他到這竹林邊散步,然後老人去公園隔壁的大圖書館讀一上午書,銜蟬就在竹林裏等他,中午一起回家,這樣美好的時光共持續了八年。說到這裏,銜蟬抬頭望著不遠處圖書館大樓那巍峨的側影,金色的眼眸裏現出一絲悵惘。那一瞬間,我對銜蟬油然產生了敬意。他能三年如一日地守在竹林裏緬懷他最親密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老人留給他的唯一禮物——那個拗口的名字,看似高傲的銜蟬,其實有一顆最忠誠溫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