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白癡!”他老婆說著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
我急忙扭過頭去,避免看見海利·德萊恩的臉;不過為什麼我想避免看見那張臉,我可不能告訴你,就更不可能告訴你為什麼我竟然會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話)像他這樣年紀的一個顯要人物會注意到我這樣一個完全無足輕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我扭轉頭去為的是不讓他看到聽見他被人叫白癡時我是怎樣的傷心,即使是開玩笑——噢,至少是半開玩笑;可是我自己往往認為他就是個白癡。盡管我自己的牌很糟糕,我卻深諳牌道,完全可以斷定他的牌——趁他不留神時——充分說明他老婆如此衝動是有道理的。為什麼她發火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可不能說,也不可能說為什麼在她的“最新搭檔”小博爾頓·伯恩對她的話報以一聲尖笑時,我真想給這小無賴一記耳光;也不可能說為什麼海利,德萊恩(他總是一下子聽不明白人家在取笑他,然而肯定慢慢會明白)最後發出他那表示欣賞的低沉豐厚的笑聲——那麼為什麼我偏偏要從記憶中完全抹掉這一幕呢。為什麼呢?
他們坐在那兒,就像我經常看到的一樣,坐在傑克·阿爾斯特羅普的豪華的沒有書的書房裏(我肯定那玻璃門後一排排華麗的擱架都是空的),窗外,蒼茫的暮色聚攏成一片藍色,籠罩著長島的草地、樹木,籠罩著月光閃閃的大海。誰也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除了推測一下第二天去打馬球、打獵、賽馬,或者這個季節需要對自然界的麵貌派什麼用場時天氣會怎麼樣;誰也意識不到暮色、月亮或藍色的的陰影——海利·德萊恩更是渾然不覺。他日複一日,夜複一夜,一動不動地坐在別人的牌桌旁心不在焉地摸著人家的牌……
是的,此人就是這樣。他甚至不知道(正如曾經有人說到一個紋章學權威那樣)自己做的蠢事;他的事情就是跟在者婆屁股後麵打轉兒,和她的朋友一起打牌,對老婆和朋友們的胡扯八道報以傻笑。難怪德萊恩夫人有時十分生氣。正如她所說,她就沒有要他來娶她!一根本沒有:他們所有的同齡人可能還記得,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多麼意想不到的事啊!他第一次見到她——在劇院裏,我想,“那是誰?那邊——長著濃密頭發的那個?”——“呃,莉拉·格雷西?怎麼,她其實並不漂亮……”“嗯,我要跟她結婚——”“跟她結婚?可她父親就是那個老無賴比爾·格雷西……那個……”“我要跟她結婚……”“那個不得不從他所有的俱樂部引退下來的人……”“我要跟她結婚……”於是他娶了她;你說怪不怪,竟然是她讓他的心一直懸著,她一會兒願意,一會兒又不願意,一直等到當時正在打她的主意的某個狂妄的年輕人最後作出了否定的決定。
這就是海利·德萊恩的婚姻;我想這也是他處理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一生中大部分事務的方式……。心血來潮——像暴風驟雨他無法控製——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寂。不知怎麼的,我似乎覺得在這種沉寂中,昔日的悔恨和自責在他天性的懶洋洋的表麵下蘇醒騷動。然而,難道我隻是用浪漫手法描寫一件平常的事情嗎?我從窗口回過身來注視著這夥人。拿來放在牌桌上的蠟燭把片片光明灑向陰暗的房間;在通明的燭光下,德萊恩毛糙的腦袋像鮮花爛漫的平原上冒出的一座峭壁。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他塊頭大,舉止笨,皮膚黑——也許是因為他年齡大,因為他至少比他的老婆和她的大多數朋友年長十五歲;反正,我一看到他便產生這樣的感覺:他另有歸屬,與其說屬於另一個社會,不如說屬於另一個時代。毫無疑問,他所生活的社會跟他很般配。他樂嗬嗬地與他的一小撮人共同娛樂——跟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一起騎馬,打馬球,打獵,駕四馬馬車(按最後一點,你會看到我們仍然處在老式的九十年代)。如果讓他去選擇,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職業他願意從事。盡管我十分仰慕他,但我不可能讓自己認為是莉拉·格雷西迫使他勉為其難。假如那天晚上看戲時他沒有遇見她,他會做出什麼選擇呢?不過,我倒認為他會遇見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人,並與她結婚。不;他身上的差異不是他的趣味——而是他身上的某種更深層的東西。然而,比一個男人的趣味更深層的東西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