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庫和嶠”(《於去惡》)之流,不是眼瞎,便是愛錢。《素秋》、《神女》、《阿寶》等篇都暗示了科舉考試的賄賂公行;《司文郎》、《於去惡》等篇則有力地抨擊了考官的有目無珠。《司文郎》的諷刺尤為辛辣尖刻。作品寫一個能從燒成灰的文章中嗅出其好壞的瞎和尚,在嗅過王生的文章後說:“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再嗅餘杭生的文章,則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鬲;再焚,則作惡矣。”可是榜發之後,餘杭生高中,而王落第。和尚聞訊歎道:“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於去惡》進一步揭出了這些考官鼻目雙盲的底:“得誌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餘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庸俗利祿之徒以八股文為敲門磚,在獵取工功名、掌握文柄之後,再大量錄取凡庸之士。正是在這種惡性循環裏,“陋劣幸進而英雄失誌”就成為一種必然現象了。
作者對科舉製度的抨擊,雖然隻限於揭露其弊端,還沒有認識到這種製度的反動本質是為統治階級選拔忠實的奴才,從而像後來的吳敬梓那樣,根本否定這一製度。但他對那些隻以功名利祿為念而醉心科舉的人物,是有所認識和批判的。如《王子安》中的王子安,在考試之後的醉臥中,夢見自己中了進士,殿試為翰林,便“自念不可不出耀鄉裏”,於是大呼長班,長班稍稍來遲,他便驟起撲打,結果摔倒在地。作者用這個醉夢的境界有力地嘲笑了這類士子。《續黃粱》中的曾孝廉在高捷南宮之後,聽見術士說他有宰相之分,便興高采烈地說:“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遊,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後來在夢中作了宰相,卻變成一個無惡不作的權奸。作者最後也用地獄懲罰了他,並說:“聞作宰相而忻然於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
相反,作者對那些不肯向科舉製度低頭,不屑“易麵目圖榮耀”的士子,則給予熱情的讚揚。《賈奉雉》中的賈奉雉“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後來他“戲於落卷中集其 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竟中經魁”。可是當他回頭來看這些文章時,卻“一讀一汗,自覺無顏見人,終於“遁跡丘山”而去。
賈奉雉的入山,說明作者對科舉製度的絕望,卻還找不到當時士子離開科舉之後的出路。這在《羅刹海市》中表現得更為明顯。羅刹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而形貌又是以醜為美。十四歲便有文名而又麵目較好的馬驥在這裏被看作“怪物”。與羅刹國相反,在作者所幻想的“海市”裏,馬驥被視為“賢才”、“文學士”,得到龍君的賞識,拜駙馬都尉,名噪四海。作者於篇末悲歎道:“花麵逢迎,世情如鬼。……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正說明這幻想的破滅。
《聊齋誌異》的再一重要主題,是揭露現實政治的腐敗和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這類作品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根本矛盾,具有更高的思想價值。
《促織》是揭露封建統治階級壓榨人民十分典型的一篇。由於皇帝愛鬥蟋蟀,以及地方官的媚上邀寵,胥吏的借端勒索,逐至“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成名一家便是這無數受害家庭中的一個。成名因為買不起應征的蟋蟀,受盡官府的杖責,奄奄待斃。後來曆盡艱辛,捕得一頭,卻不幸又被兒子不小心弄死:
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麵色灰死,大哭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住;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複聊賴。
這就是“天子偶用一物”造成的悲劇。後來成名的兒子複活,魂靈化為一隻輕捷善鬥的蟋蟀,才挽救了一家被毀滅的命運。這隻蟋蟀獻入宮中後,得到皇帝歡心,撫臣受名馬衣緞之賜,縣宰也以“卓異”上聞。這不僅進一步揭露了封建壓榨的殘酷,也充分說明了那些官僚是怎樣飛黃騰達的。
另一篇作品《席方平》則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暗無天日,人民在這裏含冤莫伸。作品寫誠樸的席廉得罪富豪羊某,為羊死後買通冥間的獄吏搒掠而死。席方平代父伸冤,魂赴冥司告狀,可是從城隍到郡司直至冥王都受了羊某的賄賂,不僅冤敢莫伸,反遭種種毒刑。作品雖寫幽冥,顯然是影射人世。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封建社會的各級官府沒有任何是非曲直,錢就是理。正如灌口二郎判詞所說:“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如果說《促織》表明了封建統治機構——各級官府是為皇帝掠奪人民服務的工具,那麼《席方平》便表明了它同樣也是為地主豪紳欺壓人民服務的工具。
此外,《聊齋誌異》還在不少作品裏揭露了貪官蠹役、土豪劣紳種種壓迫人民的暴行。《潞令》中的潞令“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不過百天,便杖殺五十八人。《梅女》中的典史為了三百錢的賄賂,便誣人為奸,逼出人命。《夢狼》寫世上的貪官都是“牙齒 ”的老虎,蠹役都是吃人血肉的狼,在他們大吃大嚼下,出現了“白骨如山”的慘象。土豪劣紳也和貪官蠹役一樣橫行霸道。他們的牛踐踏了別人的地,還要串通官府把別人關進監牢(《成仙》);因為爭奪一個妓女,便隨便打死人(《向杲》)。他們看上別人的東西,可以“舉付健仆,策馬竟去”(《石清虛》);看中了別人的妻子,就公然闖入人家搶劫(《紅玉》)。作者通過這一幅幅畫麵真實地揭露出了封建社會“強梁世界”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