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她走到窗前朝外看了看,月亮可能被嚇跑了,連星星都不敢眨眼。陳娟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她的目光一下子剛毅了許多。
陳娟換上一身黑色的衣服,穿上一雙黑色耐克鞋,關好家門,朝醫院走去。
陳娟低頭穿過醫院的大門,她不敢去看站在門口的保安,她現在就像一個偷東西的賊,躲開眼睛,避開光亮,那黑往那走,她心裏不停地提醒著自己,沒必要,真的沒必要,我是去拿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我丈夫留給我的東西。陳娟的腳步小心翼翼,接近太平間的時候,心都快蹦了出來,她使勁用手壓住自己鼓鼓的胸脯,像一個人在安撫另外一個人,嘴裏小聲念道,別慌,真的別慌,他是你丈夫,他不會傷害你的,他會理解你的。
太平間就矗立在陳娟的眼前,比白天顯得高大而肅穆,雖然今晚星月無光,但各種路燈和霓虹燈仿佛給這座城市蒙上了一層淡黃色的紗幔,迷迷糊糊中可以看到太平間那不太鮮明的棱角,這裏很靜,偶爾可以聽到生命力頑強的秋蟲發出的啾啾聲。四周的樹木默默地站在那裏,微風中悄悄地像左右甩著頭,發出“嘩嘩”的歎息聲。
陳娟穿過碎磚頭鋪閔的甬道,一步步向太平間走去,她此時遠離了害怕,像去看一個睡著了的親人,這也許是她和魏小來單獨在一起的最後時光,她沒有必要害怕,因為他們是夫妻。
因為天黑,陳娟摸索了一陣才找到那扇木門,她站在天平間的屋簷下,長長出了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木門,嘴裏輕聲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太平間裏有了光亮,隨之傳來了一陣抱怨聲,誰啊,大半夜的,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陳娟說,老大爺,對不起,我想再看看我的丈夫,他明天就火化了。隨著話音,一個人影已經移到了門前,門被打開了,一片白光從門裏跳了出來,照在了陳娟凝重的臉上。
老張頭看了看陳娟說,姑娘,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很多人白天都不敢來這個地方,你深更半夜跑這來做什麼?陳娟說,我再看看魏小來,他明天就要火化了,我想再陪他一會兒,我怕他一個人孤單。老張頭說,就是那個被你們說成睡著的那個魏小來?我早就說過,到我這的人都死了,活人是不會來的,你們還不信,這回好了,你們大家都死心了,好好照顧人家上路吧,都在這停五天了,你們可真是,當個鬼也不能消停,還得天天來檢查。陳娟說,你說的是佟醫生吧,他天天來嗎?老張頭說,剛才還來過呢,說是明天就要火化了,最後再檢查一遍,佟醫生真是一個負責任的好醫生。陳娟說,我也想最後看看他,畢竟夫妻一場。老張頭說,好吧,快去和他再說幾句話吧,你們夫妻的感情真挺深的。
陳娟低下了頭,隻有她自己明白,她這次來不是因為夫妻感情深才來的。
老張頭把陳娟讓了進去,指了指躺在不遠處的魏小來,然後關好門,走進了自己的休息室。
魏小來的頭依然露在了外麵。這可能是太平間的規矩,火化的頭一天晚上都不蒙著頭,讓死人再看看人間,再感受一下空氣的味道。陳娟站在了魏小來的身邊,眼睛掃視著丈夫的身體,她不敢去摸一下魏小來,更不知從何處找起。
時間在黑夜中一點點溜走了,陳娟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掀開了蓋在魏小來身上的白色殮屍巾。她用雙手在丈夫的身上摸索著,上身,下身,衣服口袋裏,她又大著膽子脫掉了魏小來的兩隻鞋,什麼都沒有發現,最後,她解開了丈夫的外衣,看到已經發皺的皮膚,她真想再解開魏小來的皮帶,但她停下了手。人都死了,為什麼還要汙辱他的身體,那樣會遭報應的。
陳娟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下來,她顧不上去擦,慢慢把魏小來的衣服整理好,蓋好白布單,然後扭身坐在了魏小來的身邊,輕聲說,小來,對不起,我不能救你了,你不用太自責和內疚,我原諒你了,明天好好上路吧,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活得很不容易,從來都為別人著想,沒有為自己活一回,你到了那邊,一定要過得開心,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陳娟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仿佛看見魏小來坐了起來,笑著拉起她的手說,小娟,咱們回家吧,好好過日子,我愛你。
陳娟在老張頭的催促聲中走出了太平間。
月光一下子變得很懂事,她迎合著陳娟的心情,慢慢從雲層裏爬了出來,城市裏沐浴著她的青光,高大的建築物顯出了銀光般的反謝,平展的霧氣像浮動的雪,空氣是甘美的,和風中充滿了香味,一陣使人發軟的力在大地的睡眠意味中流過。
沒有人能發現,就在陳娟離開的那一刻,魏小來的眼角湧出了幸福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