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兒子從來都不願意去國外，他小小年紀，就說中國菜最好吃。他隨父母去過一次新西蘭，覺得風景不錯，但是東西太難吃了！而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反對把孩子送去國外。他們覺得中國是最好的國家，東方雄獅，大國崛起，事實上已經超過美國之外的所有國家。小孩子在父母身邊就是好，到國外去，就會學壞了。你看看美國和歐洲，那麼多恐怖分子，還有校園槍擊案！
但是兒子實在令父母頭大。他迷戀網遊，一有空就玩，以種種理由玩，玩得頭發都掉了一塊塊，露出新鮮的頭皮。老人說這是“鬼剃頭”，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小鬼悄悄來剃掉了幾片頭發，那當然是無稽之談。醫學上認為，這樣的斑禿，就是精神緊張所致。他玩網遊，自稱已經到了很高的段位，有幾十號人跟從他，他就像個將軍，可以指揮三軍。他梗著脖子說，隻要家長允許他休學，讓他發揮專長，專打網遊，他是能夠靠這個養活自己的。他還說，有幾個公司邀請他，答應給他優厚的報酬。毛洪濤聽著來火，他壓根兒不相信世界上有一天到晚玩遊戲就能賺錢的好事！他對兒子說，要是真能如你所說，可以憑網遊賺錢，那你去呀！你去掙錢拿來給我看，你要是能拿到五千塊錢放到我麵前，我就信你！
後來他又說，他對學校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實在無聊，他說。他最近迷上了德國哲學家，他一直在讀他們的著作。他覺得古往今來，隻有哲學家才是他的知音，隻有哲學家才理解他。
毛洪濤聽兒子這麼說，心裏不由得一緊。這小子，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德國哲學家？這是哪跟哪呀？他跟妻子商量，兒子要是真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那得提前做好準備，必須早早想好應對措施。妻子文素蘭想多了，認真看著丈夫的臉，怯怯地說，是不是要再生一個？
老師也覺察到了毛鑫同學的思想新動向，認為他學哲學固然是好的，但是作為一名高中生，最主要的任務，還是要學好課堂上的內容，按時完成作業，爭取順利考上大學。班主任找到毛洪濤，向他彙報了毛鑫同學的近況，希望家長重視，配合學校教育，能讓孩子向正確的方向健康發展。
毛洪濤說，是不是因為他課餘都在讀哲學類的書？
班主任說，課堂上也在讀。
毛洪濤說，老師應該製止他！我們家長看到了，也要沒收他的書！
班主任說，不不不，毛鑫同學愛讀哲學類的書，這是一件大好事，不僅不應該製止，反而應該表揚，應該號召所有的學生向他學習！
毛洪濤說，你不是說影響學習嗎？
班主任老師說，哲學類的書要讀，其他功課確實也不能放鬆！
不久兒子就提出來，他想休學。這個破學校，我是一天都不想去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不去怎麼辦？要不，要不換學校？
其實他已經換過一所學校了。高一在市十中上，上了一個學期，他就和語文老師打了起來。據說是老師先動的手，所以毛洪濤堅決站在兒子一邊，他強烈要求學校處理老師。為人師表，怎麼可以動手打學生？結果當然是轉學。
我不讀書了！兒子說，如果還一定要讓他去上學，不管是什麼學校，他都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死！
不讀書整天在家就是打網遊。毛洪濤買了新房子，兒子卻不肯搬過去住。他寧可一個人待在老房子裏，也不跟父母一起去新家。毛洪濤把家搬了個空。毛鑫就在那張席夢思床墊上睡了一個月，躺著打網遊。餓了就叫外賣，吃也是躺著。等他終於被他向來敬重的舅舅說動，同意離開這所空房子去新家時，他幾乎站不直了。他走到樓下，身子發飄，在炫目的陽光下臉色慘白。毛洪濤開了車來接他，他卻不能爽快地邁開腿。躺了一個月，他的腳都抬不起來了。
舅舅建議，像這樣的情況，去國外留學比較好。舅舅能說會道，先是痛斥了一通現在的教育，說中國想要現代化，教育首先要現代化。他的言論，當然獲得了外甥毛鑫的好感。可是當他提出留學建議，毛鑫一口回絕。逼問再三，其理由讓所有人都啼笑皆非。他不願留學的理由竟然是不喜歡國外的食物。
老人們都是毛鑫的支持者。他們都覺得，國外太亂，好端端的孩子去國外，一定會學壞。老人們還舉出一些實例，比如，以前鄰居的一個女兒，在國內還是團幹部，去了新加坡一年不到，就有人看到她在夜總會做小姐。還有東旺服裝公司老總的兒子，在美國讀研究生，優秀的年輕人，回來要接其父的班，上市公司啊，誰料想，被兩個黑人搶劫，搶不到錢，就把他殺了！還有，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例子。
他繼續一個人在空空如也的老房子裏住，還因為他談了一個對象。這個女孩是他的網遊團隊的。聊了幾句才知道，竟然就是鄰居，就住在同一個小區裏，兩幢樓還挨著。他們在線下見麵，一起去小區外麵吃了頓肯德基。毛鑫說，我隻能請你吃肯德基，因為我的錢全部充點卡了。女孩說，我不要你請，我請你好了，我有錢。女孩果然大方，每次吃飯都是她買單。她小小年紀，好像什麼都懂。她到他家裏，和他一起滾到了地上的席夢思床墊上。她竟然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枚安全套。她好像是他的老師，樣樣都能教會他。他很快就到了對她百依百順的地步。他變得一天見不到她，就活不下去了。她三天沒有出現，他就在家裏用拳頭敲擊窗玻璃，把手打破，流很多血也不覺得痛。
後來女孩說，我介紹左青青給你，她比我漂亮多了，而且胸大。毛鑫說，我不要別人，我隻要你！女孩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真是死心眼，你老是跟我好有什麼意思啊？毛鑫說，我就是喜歡你！女孩說，可是我不喜歡你了呀！咱們認識有兩個月了吧？你怎麼還纏著我呀？人家度蜜月也就一個月嘛。都兩個月了，你膩不膩呀！
女孩退出了他的網遊團隊。打她電話不接，發微信也不回。後來就幹脆把他拉黑了。沒地方找她去了嗎？去她家樓下問，說是上星期搬走了。
少年失戀，是非同小可的事，傷人傷心呀，傷得太深了，太厲害了！毛鑫就剩下一口氣了，哲學也救不了他。他在幾乎絕望的境地，突然就想遠走高飛，出國留學，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傷心地吧！
毛洪濤簡直覺得是中了大獎，好事從天而降，沒有艱苦的動員，沒有任何威逼利誘，突然就主動回家了！是啊，之前，毛鑫夫婦就是認為兒子是離家出走了。雖然老房子還沒有賣掉，還是他們的房子，但是搬進新居，那個就不算家了。兒子不肯搬過去住，執意一個人留在那裏，讓他們傷心失落，覺得兒子已經不是他們的了。現在他突然回來，還說他想出去留學，那是什麼書上看來的？哲學類的書上有寫嗎？如果有，那真要感謝德國哲學家，拯救了他們的兒子，拯救了他們的家。
太好了！太好了兒子！中國的教育製度不適合你，你就應該去留學。西方發達國家的科技、教育畢竟比我們先進。去吧，好好學習，學好本領留在國外也是為人類做貢獻。當然如果回來，報效祖國，那就更好啦！
作為母親，文素蘭禁不住哭了起來。一來是留戀，舍不得，兒行千裏母擔憂，不去澳大利亞、新西蘭，也不去美國、加拿大，多半會去歐洲吧！那麼遙遠，山重水複，遠隔重洋！當然更多的是激動，仿佛兒子突然懂事了，長大了，有責任心了，知道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了。仿佛已經要打點行李，去法國，或者德國、意大利。仿佛已經有很好的大學錄取了他。他即將在有著各種膚色學生的國際性大學深造，從此有出息了，順利拿到學位，然後讀碩士、博士，茁壯成長，光宗耀祖。作為母親，當然要為之驕傲。這份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它像一夜之間綻放的花朵，令全世界芬芳。昔日的鬱悶、擔憂和無奈，一掃而空。
還是去西班牙吧！舅舅建議。這個國家好啊，環境、空氣都是世界一流的。舅舅說，我在網上查了，西班牙的教育，在歐洲都是領先的。而西班牙語，雖然被稱為小語種，其實是世界上使用最多的語言之一——是第二大語言吧！不光西班牙人講西班牙語，墨西哥、阿根廷、秘魯、玻利維亞、委內瑞拉，除了巴西，整個南美洲基本都講西班牙語。去那裏留學，至少能把語言學好了，熟練掌握西班牙語，那就是本事啊，是專長啊！再說了，西班牙還是特別美麗、特別文藝的國家，年輕人去那裏，會學到很多東西。
毛鑫比較接受西班牙，是因為他聽說那是個美食的國度。他喜歡吃，聽說那裏還有美味的油條，好感更是增加了不少。他還喜歡足球，皇馬和巴薩都是他喜歡的球隊。
文素蘭的擔心有很多，種種擔心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多餘的。好男兒誌在四方，孩子大了，尤其是兒子，不會有什麼問題的！西班牙雖然遠，但現在是信息時代，有手機，有微信。雖然兒子從來不願意和他們視頻聊天，並且發朋友圈也經常是屏蔽家人的，但畢竟時代不同了，不同於以前了，有啥事微信裏留言，總能看到。舅舅說，現在條件好，實在想家的話，一張機票就回來了。路是有點遠，飛機直航也要十三個小時。但是上了飛機就睡覺嘛！睡一覺，看幾部電影，吃幾頓飯，就到了。“注意休息，不要打網遊了！”文素蘭叮嚀道。毛洪濤說：“飛機上沒有網絡，怎麼打？”
舅舅見多識廣，糾正他說，聽說網絡是可以有的，有的飛機上有Wi-Fi，不過費用很高。
其實去西班牙，還早著呢！聯係了留學中介，中介安排他在國內先讀兩個月西班牙語再出去。
中
毛鑫很幸運，剛到馬德裏，去了一次位於格蘭大道的賭場，贏了500歐元。這錢來得快，他非常興奮。
開始他還忐忑，贏了人家錢，真能拿走嗎？門口那兩個全副武裝的保安，會讓他帶著錢離開嗎？他們隻要輕輕一出手，就把他撂倒了。要把他弄死也易如反掌啊！
但是人家對他客客氣氣的，就像他是為賭場做出了巨大貢獻似的。他們替他開門，跟他說謝謝，跟他說再見。
他在Usera（馬德裏市區的“唐人街”）租了一間房子。這個地方華人多，生活方便。問個路啊，買東西啊，都不會有語言障礙。特別是有許多中餐館讓他高興。金穀、好運一村、皇朝，還有周家粥店、宏都大排檔，中餐和中式點心都很好，很地道。尤其是宏都的油條、糯米飯、豆腐腦，比國內的還好吃。
他租住的房子是一個華人老太太的，每月250歐元，很不錯的一個房間。裏麵有暖氣，另外有空調。空調是單製冷的，但據說夏天一般也不用開，因為馬德裏夏天氣溫雖然也很高，但是晚上和上午都比較涼快。馬德裏的太陽比較毒，但是隻要是照不到太陽的地方，就不算熱。他的房間裏放的是一張小鐵床，上麵的油漆已經剝落。
毛鑫問房東，這個床是不是死人睡過的啊？老太太其實不算老，在毛鑫這樣年紀的人看來，三十歲以上都是老人了。房東聽他這麼問，感到非常詫異：“怎麼會啊！西班牙人沒有死在家裏的，他們都是死在醫院裏。”她又說：“租給你之前，這張床一直是我自己睡的，睡在上麵夢都不做！”
毛鑫有時候一個星期都不出門，窩在房間裏打網遊。他吃完了自己買的食物，喝完了可樂、橙汁之類的，就開冰箱，有什麼吃什麼。房東老太太說，你不能拿我的東西吃啊！毛鑫說，我付錢。老太太說，不是付錢的問題，你吃掉了我就沒有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