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那個詞語來以後,他仿佛是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裹,雖然仍舊痛苦的仰著頭,語氣卻一下子輕快了很多,繼續道,“梵離子嗣稀少,我排行第七,淩寒排行十一。她雖然隻是一個侍妾生的,但總歸比我出身好。她來寒雲城,是曆練;我來寒雲城,卻是流放。”
鳳喬幾乎聽得呆了,怔怔的看著他。
流風扶起桌子上歪倒的茶碗,淅淅瀝瀝倒茶水:“寒雲城每二十年都會派遣長老來巡山,就是為了監視冰獄深淵底下的九刑劍。那次就輪到了淩寒,我偷偷跟去,沒想到會把你帶回來。城內畢竟不能隨時隨地監控這千裏帝牢山脈,便是有意縱容凡人在山脈裏生存,正是借你們來替城內監視。巡山,無過是沿著深淵邊走一圈,問問你們這些小村落這二十年山裏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現在整座寒雲城裏,知道我身世的隻有城主陳洪磊、大統領卓流,還有你了。陳洪磊隻負責看管若遠,卓流則是監守我的人。鳳喬,你——恐怕你應該知道了我做的一些事,這是我現在唯一的出路,皇甫再幫我,如果不能把卓流扳倒,我隻有死路一條。”
他忽然按住鳳喬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眼裏半是星月皎潔璀然,半是怒海翻騰浪滔,他哀求似的道:“你能理解我,對嗎?你可以原諒我的!”
鳳喬輕輕歎息:“那,梵七到底是——”
“我母親身份卑微,父帝不喜,我出生後,母親被賜死,而父親沒有給我取名字,隻是隨便塞給一個老嬤嬤,扔在冷宮深處。”
流風將視線淡淡地投入虛空,慢慢道:“因為我排行第七,那些人便直接稱呼我為梵七。後來,我被流放至北地,在來寒雲城的路上,覺醒了本命之風——地階上品,九霄流風。我便叫我自己,流風。‘梵’這個姓氏,嗬,我寧願自己從未有過。真恨不得扒皮拆骨,將梵離的血從我身體裏抽出去。”
鳳喬歪頭看他,猛然發現,流風的身形,是那麼單薄瘦弱。
不像北天的支離破碎梟雄並起,西天應當是在他們的天皇統治下完整而強大。而在那重重屋簷深深庭院的的勾陳上宮裏,一個出身卑賤的孩子,是不是也曾寂寞的望著天空?
他不受父親疼愛,甚至連姓名都沒有,侍妾生的妹妹可以猖狂的叫著他“野種”,他是不是在別人的欺負下艱難的求生,看大雁飛過天空,和老嬤嬤生活在冷凍的最深處,無論寒冬的大雪漫天霜秋的落葉遍地,無論暖春的輕風幾許炎夏的熱陽灼灼,他艱難而痛苦地活著。
鳳喬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總是穿最寬鬆柔軟的廣袖深衣,顏色永遠是霜白——他曾經在黑暗的泥濘中掙紮,被痛苦死死禁錮,這樣的精力讓他拒絕在接受緊身的衣服,這會讓他覺得自己還是被鐵索捆在黑暗中,還沒有逃離出那裏的深淵。
可他也拒絕純白色,因為他認為那是時間最純潔的顏色,他向往光明,卻不敢玷汙,因此隻能穿一聲霜白,來慰藉自己的內心。
鳳喬隻覺得自己的內心在莫名的發堵。
然而流風已經很快恢複了過來,他在泡茶,一舉一動美入畫,“照顧我的老嬤嬤死的時候,我剛剛八歲。有人報上去,梵離這才想起我的存在,他厭惡,便直接命人,將我流放,來寒雲城。而卓流,一開始也是幫著陳洪磊看守陰獄裏的若遠的,我來了之後,他的命令就變成了看管我。”
他現在表情極為淡漠,就像是在說一個不相幹的人,然而鳳喬卻隻覺得自己的眼睛濕潤紅腫,鼻子發酸。
小小年紀被流放至此......
雖然鳳喬自己也是沒有親生父母,但好歹,她還有個疼她入骨的幹娘,那個荒僻的小山村,過著悠閑安逸的生活。她幾乎無法想象,流風的過去,該是何等的淒苦?
鳳喬靜默半晌,輕輕問道:“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麼呢?”
“我必須殺了卓流,建立起屬於我自己的勢力。鳳喬,我終要回西天,以兵戈烽煙卷起刀風血雨,劈開我的萬裏狼煙。那些血親血恨,須得盡數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