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是很崇拜高倉健這樣的男性的,高大、堅毅、從來不笑,似乎承擔著一世界的苦難與責任。可是漸漸地,我對男性的理解越來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夠體諒女人,為女人負擔哪怕是洗一隻碗的渺小的勞動。須男人到虎穴龍潭搶救女人的機會似乎很少,生活越來越被渺小的瑣事充滿。都市文明帶來了緊張的生活節奏,我越來越密集地存在於有限的空間裏,隻須擠公共汽車時背後有力地一推,便也可解決一點辛苦,自然這是太不偉大,太不壯麗了。可是,事實上,佩劍時代已經過去了。曾有個北方朋友對我大罵上海“小男人”,隻是因為他們時常提著小菜籃子去市場買菜,居然還要還價。聽了隻有一笑,男人的責任如果隻扮演成一個雄壯的男子漢,讓負重的女人欣賞愛戴,那麼,男人則是正式的墮落了。所以,我對男影星的迷戀,漸漸地從高倉健身上轉移到美國的達斯廷·霍夫曼身上,他在《午夜牛郎》中扮演一個流浪漢,在《畢業生》中扮演剛畢業的大學生,在《克雷默夫婦》裏演克雷默。他矮小,瘦削,貌不驚人,身上似乎消退了原始的力感,可卻有一種內在的,能夠應付瞬息萬變的世界的能力。他能在紐約亂糟糟街頭生存下來,能克服了青春的虛無與騷亂,終於有了目標,能在妻子出走以後像母親一樣撫養兒子——看著他在為兒子烤法國麵包,為兒子係鞋帶,為兒子受傷而流淚,我幾乎以為這就是男性的偉大了,比較起來,高倉健之類的男性便隻成了詩歌裏和圖畫上的男子漢了。
生活很辛苦,要工作,還要工作得好……要理家,誰也不甘比別人家過得差。為了永遠也做不盡的家務,吵了無數次的嘴,流了多少眼淚,還罷了工,可最終還得將這日子過下去,這日子卻也吸引著人過下去。每逢煩惱的時候,他便用我小說中的話來刻薄我:“生活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這時方才覺出自己小說的淺薄,可是再往深處想了,仍然是這句話:這就是生活,有著永遠無法解決的矛盾,卻也有同樣令人不舍的東西。
雖有著無窮無盡的家務,可還是有個家好啊,還是在一地的好啊。房間裏有把男人用的剃須刀,陽台上有幾件男人的衣服晾著,便有了安全感似的心定了;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間有人等著,即使這人將房間糟蹋得不成樣子,心裏也是高興。反過來想,如若沒有一個人時常地吵吵嘴,那也夠冷清的;如若沒有一大攤雜事打攪打攪,每日盡爬格子又有何樂趣,又能爬出什麼名堂?想到這些,便心平氣和了。何況,彼此都在共同生活中有了一點進步,他日益增進了責任心,緊要時候,也可樸素地製作一湯一菜。我也去掉一點大小姐的嬌氣,正視了現實。總之,既然耐不住孤獨要有個家,那麼有了家必定就有了家務,就隻好吵吵鬧鬧地做家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