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喀山大學讀書。我便暗下決心,不管怎樣都要實現我的目標。
我上大學的想法是在一個名叫涅果拉·耶普利諾夫的中學生的啟迪下產生的。他有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臉蛋兒生得漂亮,很討人喜歡。當時他就住我們那棟房的閣樓上,由於常見我讀書,就開始注意我,時間一長,我們成為朋友了。沒多久,耶普利諾夫斷言說我“具備從事科學研究的才能”。
“你天生就是做科學研究的材料!”他瀟灑地甩動著馬鬃一樣的長發對我說。
他說這話時我還不明白,就算一隻小家兔都可以為科學研究做出貢獻。耶普利諾夫苦口婆心地向我證明,大學裏正需要我這種人。當然了,也無可避免地講到了哈伊爾·羅蒙諾索夫的故事。
他還說,到了喀山可以住在他家,花費一個秋冬完成中學的學業,然後“隨隨便便”去參加幾場考試,我就能申請助學金上大學,再上估計五年時間大學,我就是“文化人”了。他把這些講的那麼得容易,當然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隻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又懷有一份菩薩心腸。
學校終考之後,他返回家鄉。又過了兩個禮拜,我跟著也來了。
臨走之前,外祖母一再囑咐我:“你以後別動不動就向人家發脾氣了!要是經常發脾氣,就會變得冷酷無情!這都是跟你外祖父學的!你看不見他最後怎麼了嗎?可憐的老頭兒,活了一輩子,到老卻成了傻子!你一定要切記:上帝不懲罰人,隻有魔鬼才幹這種事!你走吧!唉……”
她抹掉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的幾滴淚水,繼續說:“恐怕我們不會再見麵了!你這野孩子,非要跑到海角天涯去,我都活不了多久了!……”
近幾年來,我常常離開這個心地善良的老人,幾乎沒怎麼和她呆一起,當我想到這個與我血脈相通、真心愛我的親人,真的要棄我而去時,心中不免生出一陣悲涼。
我呆呆地站在船尾望著外祖母,她在碼頭緊靠水邊處站著,一隻手畫著十字,一隻手用破舊的披肩角擦拭著眼睛,那是一雙永遠對世人充滿和善的凹陷眼睛。
從此以後,我就來到這座韃靼人占一半人口的城市了,住在一幢平房中的一個小房間裏,那平房安靜地座落於一條偏僻街道上。房子對麵是一片火燒之地,野草茂密,許多倒塌的建築廢墟從雜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廢墟下是一個大
地洞,那些四處流浪的野狗常躲到這裏,有時它們也死在這裏。這個地方讓我刻骨銘心,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學。
耶普利諾夫的家裏有兩個兒子,靠著少得可憐的撫恤金維持生計。
我剛到他們家那幾天,常見這個麵色蠟黃的寡婦,每次從市場買回東西放到廚房裏,就眉頭緊鎖,一副愁容,她在想著如何解決眼前的難題:就算自己不吃,怎樣才能用一小塊肉做成一頓美餐滿足三個健碩男孩兒呢?
她是一個特別安靜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透露著溫和而倔強的性格。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馬,明明知道她已無法駕馭生活這輛車了,依舊勉強地使勁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兩個兒子還沒起床,我去廚房幫她洗菜。她輕聲細語地問我:“您為什麼來這裏!”
“上大學念書。”
隻見她眉毛一皺,額頭一蹩,原來把手切了,她一邊吮著手指,一邊跌坐到椅子裏,之後又跳起來,喊道:“哎呀!見鬼了……”
她用手帕包紮完傷口就稱讚道:“您削土豆技術倒挺高的!”
這算得了什麼!小菜一碟!我順便就告訴了她我在輪船上幫廚的經曆。她繼續問我:“那麼,您憑這點兒本事就能上大學嗎?”
我沒聽出來她話裏有話,由於當時我還不懂什麼是幽默與譏諷。我向她詳細介紹了我的行動計劃,並強調,隻要努力,上大學就不成問題了。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嚷著:“唉!涅果拉!這個涅果拉……”
就在這會兒涅果拉跑進廚房洗漱。他睡得迷迷糊糊的,頭發亂蓬蓬的,看上去和平常一樣興奮。
“我說媽媽!咱們今天吃肉餡餡餅吧!”
“那好吧。”她應道。
我覺得我大顯身手展示廚藝的機會來了,便急忙接過話來說,要包餡餅這點兒肉太瘦太少了。
這下完蛋了,娃爾娃拉·伊凡諾夫娜惱羞成怒,她把我數落得麵紅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蘿卜扔到了桌子上,憤憤而去。涅果拉向我使著眼色說:“生氣啦!……”
他坐在凳子上繼續對我說:“女人比男人容易生氣,這是天生的。有關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學者和英國的約翰·穆勒都曾對這一論點做過研究。”
涅果拉特樂意教育我,一逮著機會就對我諄諄教誨,我呢,每次都是如饑似渴聆聽教誨。後來,聆聽的結果是,我竟然把弗克、拉勞士弗克和拉勞士查克裏混淆了。還有我怎麼也記不清楚到底拉法傑砍了杜莫利的頭,還是杜莫利砍了拉法傑的頭?
涅果拉一心一意要教育我成人,然而他力不從心,一方麵是因為沒空,另一方麵,他浮華、輕佻、自私,帶有都市青年作風,這是主要原因。他甚至對媽媽的含辛茹苦視而不見,他弟弟是一個沉鬱呆板的中學生,對母親的艱辛更是置若罔聞。
倒是我老早以前就發現了這位可憐母親的廚房哲學,她令人歎服的廚房技藝,她是數著米粒做飯的!每天隻用一點點東西玩魔術一般做出豐富的菜肴,養活自己,兩個孩子,還有我這個相貌平平、不懂規矩的小流浪兒。
分給我的每一片麵包,在我心中都重若磐石。我決定出去找點活兒幹,我要自己養活自己。
為了不在他家吃飯,我早上起來就躲到外麵去,如果碰上刮風下雨,就到那個大地洞裏避一會兒,聽著洞外的大雨傾盆和狂風怒吼,聞著動物屍體的腐爛味兒,我突然醒悟:上大學不過是白日做夢罷了,倘若我當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這兒過得好。
我開始充分發揮我的想像力,幻想自己變成了一個白胡子法師,能夠施展法力讓一粒穀子有蘋果那麼大,一個土豆長到一普特重(一普特約16.38千克),我在為所有遭苦難折磨的人民尋找希望,我想解救他們。
我當時沉迷於幻想偉大的冒險事業,因為苦難的生活需要幻想來調節。苦難的日子是多麼遙遙無期啊!我已經迷戀上了幻想。
苦難的日子裏我變得更加堅強了,我並不奢求他人的救助,也不渴求突然的時來運轉,生存環境越艱苦,越能磨練人的意誌,增加人的智慧,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懂了。
為了解決生存問題,我經常到伏爾加河碼頭上幹活,在那兒掙到十五至二十個戈比還不成問題。所以,我就成為那些搬運工、流浪漢和無賴的一員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塊生鐵投進了燃燒的爐火裏,每一天都有烙印深深地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舉止粗魯、坦率魯莽的人群,在我眼前走馬燈一般跑來跑去,我因為有過去的一些經曆,很輕易趕上他們的步伐,加上我讀過的波萊特·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說,因而對他們敢愛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豁達人生態度很是讚賞,我迫不急待地想融入這個熱情的群體之中,加入這個隊伍。
我認識了一個叫做菲舍奇的人,他專靠偷盜為生,上過師範院校,受過良好教育,現在已經是一個飽經世事且肺病纏身的人,他善意地勸說我:
“你幹嘛跟女孩兒一樣那麼羞澀?是怕別人罵你不老實?老實!對女孩兒來說確實是資本,但對你——則如同軛子。公牛老實,那它隻配吃幹草!”
菲舍奇其貌不揚,一頭棕發,臉刮得亮光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準備上台的戲子,矮小的身材如貓般輕盈靈活。他對人很體貼,經常以老師和保護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來他是誠心幫我解決問題。他讀過不少書,人又聰明,他最愛讀《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這部書主題鮮明,情感豐富。”他說。
他有一癖好:談論女人。一講到女人他就神采飛揚,手舞足蹈,情緒昂揚,從他那被打得殘疾的軀體裏發出一種令人嘔吐的痙攣。就算如此,我仍舊專心致誌聽他講話,感覺告訴我他用詞很美。
“啊,女人!”他滿腔熱情地說,這時他的臉頰上生出了紅暈,兩隻黑眼睛閃動著光芒,“隻要是為女人,我一百個願意。女人就像魔鬼一樣,她們根本就不明白罪孽是什麼!跟女人戀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他還擅長編故事,輕而易舉就鼓搗出妓女們紅顏薄命、淒美哀愁的小曲。他編的小曲在伏爾加河兩岸的所有城市都被唱遍了。下麵這首非常流行的小曲就是他的傑作:奴生貧寒家臉蛋兒不漂亮身上沒有一件好衣裳就是為了這個,姑娘呀!
沒人和你把親成……
我還認識一個行跡很詭異的人,他叫德羅梭夫,對我也很照顧。他比較注重修飾,儀表堂堂,打扮得很闊綽,有一雙音樂家般纖細修長的手。他在海軍村經營著一間鍾表店,實際上是他憑借這個招牌買賣偷來的贓貨。他對我說:“彼申克夫,你可不能學做扒手!”他很鄭重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須,然後眯起那雙狡滑、傲視塵俗的雙眼,“在我看來,你可以另尋門路,你是個品行高尚的人。”
“何謂品行高尚?”
“嗯,怎麼說才好呢,就是隻有好奇心,而沒有嫉妒心……”
這樣說我,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因為我嫉妒過太多的人和事。舉個例子說吧,菲舍奇講話的藝術和措詞的優美,就曾讓我嫉妒過。我還記得他是這樣開始講一個愛情故事的:“一個漆黑的夜裏,我像貓頭鷹一樣躲在樹洞裏,靜坐在斯維亞什斯克這個荒僻小城的旅店裏。”
“這是深秋十月,外麵陰雨連綿,秋風怒號,仿佛受了委屈的韃靼人拉長了哀號聲一樣嗚嗚嗚個不停。”
“……這時,她來了,那麼輕盈、亮麗,如剛剛升起的朝霞。她的眼神裏寫滿了佯裝的天真純潔,她用極其溫和的語氣說:‘我親愛的,我沒有辜負你吧!’”
“盡管我知道她在撒謊,但我依然不可自拔地相信她!理智使我清醒,愛情讓我沉淪!”
他講故事時,身體富有節奏地顫動著,眼睛眯著,不時輕拍一下自己的胸脯,很投入的樣子。
他的聲音並不好聽,還略帶嘶啞,但語言卻十分優美,恰似夜鶯在歌唱。
我還嫉妒過德羅梭夫,他最擅長講西伯利亞、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講故事的技巧很熟練,繪聲繪色,有身臨其境之感。他敢對大主教隨便譏諷,有一回他竟然偷偷罵了沙皇亞曆山大三世:“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專製魔王!”
我覺得德羅梭夫這個人很像小說中的“小人物”,這類人在小說的最後,意外地由一個“小人物”搖身變成胸懷坦蕩之人。
每當夜晚天氣燥熱,大家就渡到喀山河對岸去,坐在小樹林間,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講述心事。主題多是困苦生活,奇聞怪事,最熱門的話題當然是女人。奇怪的是,每當他們談論女人,就滿懷憎恨和憂傷,像闖入了一個蛇蠍遍地的黑暗角落。
我跟他們在這兒住了兩三回,我們躺在小柳樹的窪地裏休息。
這兒由於臨近伏爾加河,空氣是潮濕的,船燈看上去如同螢火蟲在夜色中飛舞,更有從富裕的烏斯龍村裏店鋪和住宅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連成一串串火球、火網。輪船蹼輪拍擊著河水,發出隆隆的聲音。
水手們在船上“狼嚎鬼叫”,一些人用錘子敲擊船板拉長聲唱著淒涼的歌,以排解心中的苦悶,這歌聲又給人們平添了一份憂傷。
最傷感的莫過於聽他們訴說心事,訴說怎樣應對艱辛的生活,他們各談各的,誰也顧不上聽別人的,他們或坐或臥,抽著煙,間或喝點伏特加或啤酒什麼的,酒勾起他們許多難忘的回憶。
“嗯,我曾遇到過這樣一件事。”夜色中趴在地上的一人說道。
當故事結束,大家一致認為:
“屢見不鮮,——見過了……”
“知道”“見過”“見的不願見了”,這些話聽上去讓人沮喪,好像就在今夜他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因為人世間的一切他們都經曆過了,後來再沒什麼新鮮事可提了。
我的這個想法使我跟菲舍奇和德羅梭夫有些距離。當然,我同樣很喜歡他們。依我現在的生活曆程看,我走他們走過的路,步他們的後塵是自然而然的。特別是我的目標和上大學的理想觸礁,使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有時我由於挨餓、苦悶,也曾想去觸犯“神聖”私有製幹點勾當,但我當時的崇高理想不允許我背離光明大道,這與我讀的書緊密相關。
我除了讀哈特的書外,還看了不少好書。書中所描寫的某種似懂非懂、但十分美好的前程告訴我,我應追求比眼前更有意義的東西。
這段時間我結識了一些新人,他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耶普利諾夫家前的那片空地,時常會有一群中學生做一種類似戈羅德基的遊戲,我被他們中一個叫做古利·甫裏特伊夫的青年吸引住了。
他貌不驚人,皮膚略黑,黑發,有點兒像日本人,一臉勻勻實實的雀斑,真像火藥末塗進皮膚裏了。他樂嗬嗬的,玩兒起來機智,說起話來幽默俏皮。
甫裏特伊夫和許多有天賦的俄羅斯人一樣,並不想挖掘自己的潛力,而是躺在生來的天才裏度日。
他有藝術天賦,聽力敏捷,善於鑒賞音樂,還會彈豎琴、俄羅斯三弦琴,拉手風琴,然而他僅僅滿足於此,不再深入學下去了。
他很窮,衣服上掛滿補丁,再配上有漏洞的皮靴,這身裝束倒是與他放蕩不羈、動作敏捷的氣度很般配。
他看上去像久病初愈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獄的囚犯,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世界對他來說總是那麼新奇美好,而他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般跳來跳去。
他了解了我生活艱難,無依無靠,就讓我和他一起住,還建議我報考小學老師。這樣,我到了“瑪魯索夫加”這個奇怪有趣的貧民窟——雷伯內利亞德大街上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子,這兒到處是饑餓的大學生、妓女和失去形態的窮鬼。
甫裏特伊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閣樓的樓梯下麵,那兒放著一張木板床,走廊
盡頭的窗戶旁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這就是他的所有家產。
走廊通著三個房間,其中兩間住著妓女,另外一間住著患有肺病的數學家,他過去是神學院的學生,又瘦又高,頭上臉上長著紅色的硬毛,破爛的衣服幾乎不能遮羞,從衣服的破舊處可以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總之,他的樣子讓人感到很是畏懼。
他好像靠吃指甲為生,手指頭都被他咬破了。他沒日沒夜地算呀算呀,寫呀寫呀,不斷傳出吭吭吭的咳嗽聲。妓女們又怕他又同情他,她們經常故意丟一塊麵包、茶、砂糖在他門前,他見了就把它們全部搬回自己房裏,還一麵呼呼呼地喘著粗氣,像一匹累壞了的老馬。要是妓女們因故沒送吃的給他,就會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走廊裏回蕩:
“麵包!”
靠別人的同情生活並不能改變他深凹的眼睛中閃爍的傲盧神氣。有時會有一個小駝背來找他,這個人樣子怪怪的,瘸著一條腿,肥笨的鼻子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頭發花白,清教徒一般冷淡的黃臉皮上掛著狡詐的笑容。
他每次來後,房門就會緊閉數小時,沒有任何動靜。但有一次深夜時分,我被數學家的吼叫聲驚醒:
“聽我說,這簡直是監獄!幾何學,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監獄!”
之後傳來小羅鍋的尖笑聲,他在不斷重複著一句聽不大懂的話,這時數學家已經惱羞成怒了:
“王八蛋!給我滾!”
可憐的客人憤憤地滾出房門,嘴裏還在不停地咒罵,寬大殘破的外衣裏裹著他殘疾的軀體。這時,又瘦又高的數學家正怒目圓睜地站在門口,手指插進蓬亂的頭發,嘶啞的喉嚨裏吼出:
“歐幾裏得是個傻瓜!名副其實的大傻瓜,……我敢斷定,希臘人絕對沒有上帝聰明!”
接著,他用力關上房門,哐啷一下屋裏什麼東西被震掉了。
沒過多久,我聽說數學家是打算用數據來證明上帝是存在的,然而壯誌未酬身先死了。
甫裏特伊夫的工作是給印刷廠的報紙做夜班校對,薪酬為十一戈比。因為要參加考試,沒有多少時間出去幹活掙錢,我倆一天就隻有四斤的麵包、兩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填肚子了。
我隻得硬著頭皮學習各類課程,那些古老生硬的語法最讓我惱火,生動、靈活、俏皮的口語與古老呆板的語法相比是多麼遙不可及啊。幸好我很快就明白
了,現在學習這些學問還為時過早,即使我通過了鄉村教師考試,由於年紀小也得不到那個位置。
我和甫裏特伊夫睡一張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每天早上,當他幹完一整夜的工作,臉色烏黑、眼珠通紅地回來時,我就跑到小飯館去打開水,我們自己是沒有茶炊的。之後我們開始吃早餐——啃麵包吃茶。他從報紙中挑出新聞讀給我聽,經常讀的是那個筆名“紅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詩。
我一直很納悶甫裏特伊夫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在我看來他的人生觀,和那個倒賣女人舊衣服順便為女人拉皮條的肥婆佳爾金娜沒什麼兩樣。
這個肥婆就是房東,甫裏特伊夫剛開始租下這個小屋角的時候沒錢付房租,他就給肥婆說笑話,拉手風琴,唱動聽的歌。
每當他唱歌的時候,眼睛裏就會閃爍著冷漠的光,而肥婆佳爾金娜曾經做過歌劇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領悟到歌聲中的含義。
偶爾她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充滿雙眼的淚水洗滌著醉得發腫的臉,她先用胖手指抹掉淚水,再用一條很髒的手帕慢騰騰擦著手指。
“天啊!太棒了古利,”她感歎著,“您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如果您再長漂亮點——我會把好運帶給你的!我已經介紹過許多小夥子給寂寞的女人們了!”
我們頭頂上的閣樓裏就有一個這樣的小夥子,大學生,皮匠的兒子。也是中等身材,胸寬背闊,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個倒三角形,隻是下邊的角兒不太完善。
他的腳像女人的似的,肩膀裏還夾著小小的腦袋。一頭馬鬃一樣的紅頭發,麵色蒼白無精打采,臉上鑲著兩隻凸出來的綠眼睛。
這個大學生很是叛逆,他當初就是因為違背父命進了普通中學,落得饑寒交迫的境地,後來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他又發現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渾厚、圓潤的男低音,因而他專攻唱歌了。
也正是這個緣故,佳爾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紹給一個富商的太太,她大約四十幾歲,兒子上大學三年級,女兒中學快畢業了。
商人婦是個削瘦女人,沒有一點女性魅力,胸脯平板,身子直挺挺的倒像個士兵,臉上沒有一點光彩,像個清心寡欲的老修女。兩隻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窩裏。她穿一件青色外衣,頭戴舊式絲巾,兩隻綠綠的寶石耳環垂在耳際。
她常常在夜晚或清早來找她的大學生,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動作十分敏捷,一縱身就跳進大門,然後迅速地衝上閣樓。
她的臉色十分恐怖,嘴唇往裏抿得幾乎消失了,眼珠倒是全瞪了出來,她慌忙向前張望,她的樣子看上去真像個殘疾人,盡管她確實四肢健全,但總有那麼
股勁兒讓人看了不舒服。
“瞧!”甫裏特伊夫叫道,“她簡直是個瘋子!”
其實大學生也十分討厭她,因此總躲著不見她,然而,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商人婦像個冷漠無情的討債人,具體地說,她像一個歹毒的密探時時刻刻監視著他。
“我真不要臉!”大學生帶些醉意地說,“到底怎麼了?突然想起來要學唱歌?就憑我這德行,誰會讓我登台表演呢,這絕不可能!”他悔悟了。
“你還不趕緊和那個女人斷了關係!”甫裏特伊夫勸他說。
“你說得是,我又恨她又同情她!我真受不了她!唉!要是你們知道她的故事……唉!……”
這我們早就清楚了,曾經有一個晚上,我們聽到商人婦如此乞求大學生:
“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兒寶貝兒!求你了——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婦擁有萬貫家產,卻像個乞丐一樣向一個窮大學生乞討愛情,聽說她是某個大廠的股東,有許多房產,她也做慈善事——捐了一筆巨款給產科學院。
甫裏特伊夫吃完早餐就躺下睡覺,我去外麵找點事做,天一黑我就回來,古利去印刷廠幹活。如果運氣好,我能帶回點吃的:麵包、香腸或牛雜碎,就分一半給他。
當我一個人閑著無聊時,我就在貧民窟的走廊裏來回觀察,想了解我的鄰居們是怎樣生活的。這兒人們住得像螞蟻窩一樣擁擠。各色人等,全都聚集在此。
刺鼻的酸腐氣從各個角落裏散發著,從早到晚這兒從未有過一會兒的安靜,縫紉機嗒嗒嗒個不停,歌女們的吊嗓兒聲,大學生的男低音,喝得醉醺醺的男戲子的高聲朗讀,微醉妓女們的狂呼亂叫……看到一切,我的心中不禁疑惑:
“人們這樣活到底是為了什麼?”
一個禿頂隻有周邊長紅頭發、高顴骨、大肚子、兩條細腿的人,由於厚重的笨嘴唇裏包著一口大馬牙而得名“紅毛馬”。
他經常活躍在有了上頓沒下頓的年輕人中。據他說他已經和他的西姆比爾斯克的商人親戚打了三年官司,他逢人就說:
“不要命也要把他們折騰得傾家蕩產!讓他們過上三年乞討生活,然後,我就把贏得的家產歸還他們,並對他們說:‘狗奴才們,曉得我的厲害了吧!感覺怎麼樣?’”
“紅毛馬!這就是你追求的全部嗎?”有人這樣問他。
“對!我這輩子就專心幹這事,沒別的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穿梭於地方法院、高級法院和律師事務所之間,他時常在夜裏坐著馬車帶回許多吃的喝的來,然後把凡是想吃一頓飽飯、喝兩口甜酒的大學生們、女裁縫們,請到他那間天花板墜落、地板下陷的髒屋子裏,舉行晚宴。
紅毛馬隻喝甜酒,這種酒無論濺在哪兒,就甭想再洗掉,一定會留下紫色的汙痕。他如果喝多了,就會喊叫:
“你們這群可愛的小鴿子!我喜歡你們,你們都是好人!可我卻是一個混蛋,是吃人的鱷魚,我要吃掉他們——我的親戚!無論如何我要吃掉……”
他邊喊邊掉眼淚,像是受了委屈一樣,淚水從他醜陋的高顴骨上滑落,他用手抹抹淚就擦到膝蓋上,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因此他那肥大的褲腿上總是沾滿了油汙。
“你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呀?”他大聲說,“忍饑挨餓受凍,衣衫襤褸——人應該如此活法嗎?人能從這種生活中學到什麼?唉!假使沙皇知道你們這樣活著……”
接著,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把彩色鈔票,衝大家嚷:
“喂!兄弟們!需要錢的拿去吧!”
歌女和女裁縫們你爭我奪想從他的毛毛手中搶到錢,他卻高聲笑道:
“這錢是給大學生的,不是給你們的!”
然而沒有大學生要他的錢。
“把你的臭錢扔到廁所去吧!”毛皮匠的兒子怒氣衝衝地叫著。
一天,紅毛馬喝醉了,手裏捏著一把揉皺的十盧布鈔票來到古利這兒,把錢往桌上一扔,說:
“這錢我不要了,你要嗎?……”
說完身子一斜就躺在我們的木板床上,嗚咽起來,我們急忙用冷水給他醒酒:向頭上澆水,往嘴裏灌水。
等他睡著了,古利想把他的錢展開,然而這錢被攥得太緊了,得先用水潤濕才能一張張分開。
這個大貧民窟的窗口正對著隔壁房子的山牆,屋子裏烏煙瘴氣、肮髒不堪,人們擠在一起大聲吵鬧讓人心煩,紅毛馬是人群中鬧騰得最歡的一個。
“你為什麼不住大旅館,卻偏往這兒擠呢?”
“我的好兄弟!就圖個心裏舒服呀!和你們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人間的溫暖……”
毛皮匠的兒子馬上附和道:
“他說的沒錯!我有同感。假使我到別處去住,恐怕早就完蛋了!……”
紅毛馬懇求甫裏特伊夫說:
“彈起你的琴!唱首歌吧……”
於是古利坐下彈起了豎琴,他邊彈邊唱:
鮮紅的太陽
你快升起來吧!快快升起……
他的歌聲婉轉動聽,所有的人都被感動了。
屋子裏靜下來了,大家都陶醉在這憂傷歌聲和如泣如訴的豎琴聲中了。
“太精彩了!小家夥!”和商人婦斬不斷“情絲”的可憐的大學生讚歎著。
在這個聚集著許多奇怪的人群的貧民窟裏,古利·甫裏特伊夫是最會製造快樂氣氛的人,就像神話故事裏的快樂之神一樣。
他多才多藝,才華橫溢,生機勃勃,充滿了青春的朝氣,他會說最幽默的笑話,會唱最動聽的歌,他還敢於批評社會上的遺風陋俗,甚至評論社會的不公平現象,他的存在使人們平淡的生活出現了點生機。
古利隻有二十歲,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然而在這個大家庭中,人們喜歡他,擁戴他,信任他,碰到麻煩都向他求助。好人喜歡他,壞人害怕他,甚至那個叫做涅金弗利奇的老警察見到他都迎上笑臉來。
瑪魯索夫加貧民窟,處在上山去的交通要道上,它在雷伯內良斯卡姬和老戈爾舍內姬兩條街的交彙處。涅金弗利奇的派出所寂靜地守在老戈爾舍內婭街的拐彎處,和貧民窟的大門距離不遠。
他是個胸前掛獎章的瘦高老頭兒,在這條街上幹了很多年了,看上去還算機警,笑起來倒也親切,但依然隱藏不住眼睛中的狡猾。
他對我們這個魚龍混雜的貧民窟非常留意,每天都會全副武裝地到此巡察幾回,巡察時慢慢吞吞,就像動物園裏飼養員查看鐵籠裏的野獸一樣,看完一個窗口,再看一個窗口。
他的功績十分可觀,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個叫斯密爾諾夫單臂軍官和叫穆拉托夫兵士,而他們都曾得過喬治勳章,參加過斯可比列夫將軍指揮的俄哈爾傑克遠征軍。還逮捕了佐伯寧、奧夫希金、葛利高裏耶夫、克勒洛夫等人。
據說他們被逮的原因是想建立一個“地下”印刷廠,斯密爾諾夫和穆拉托夫就是由於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裏克留楔尼柯夫印刷所的鉛字而被捕的。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貧民窟裏一個整天滿麵愁容被我稱做“活鍾樓”的人被抓了。
第二天早上,古利知道這事後,氣憤地抓著頭發對我說:
“馬卡西姆維契老弟!真他媽糟糕!你趕緊去……”
他告訴我到哪兒去,又囑咐我:
“一定要謹慎!那兒或許有密探……”
這個秘密行動令我激動不已,我像一隻小燕子似的飛到了海軍村。
我走進一家昏暗的銅匠鋪,見一個卷發藍眼的年輕人正鍍一口帶耳平底鍋,看起來不像工人。屋角的老虎鉗邊有一個小老頭,他的白頭發用一根小皮帶束著,正忙著打磨一個活塞。
我問他:
“你們這兒有活兒嗎!”
小老頭憤聲地答道:
“我們有自己人的活,可惜沒你的活兒!”
那個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又埋頭鍍他的鍋。我用腳碰了一下他的腳,他又驚又怒地盯著我,手中握著平底鍋,仿佛要衝我砸過來一樣。見我一個勁地向他使眼色,才冷靜地說:
“走吧!……”
我又向他使了個眼色,才走出店鋪,站在大街上,不久卷發青年也跟了出來,一語不發地看著我,點了一支紙煙。我問他:
“你是吉虹嗎?”
“是的!”
“彼得被捕了。”
他不耐煩了,用目光反複打量我。
“你說的是哪個彼得?”
“高個子,像教堂裏的助祭……”
“嗯?”
“沒了。”
“什麼彼得,助祭,和我有什麼關係?”聽他這樣說,我就斷定他確實不是銅匠鋪裏的工人。當我跑回貧民窟的時候樂壞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動圓滿完成了。
古利·甫裏特伊夫經常和一些進步人士來往,我曾請他介紹我到他們中去,然而他總是說:
“老弟呀,你還年輕!應該好好念書學習……”
有一回,耶普利諾夫介紹我與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會麵。這次會麵計劃得
非常周密,氣氛特別沉重、緊張。
涅果拉帶我到城外的阿爾斯科波爾平原,一路上提醒我要謹慎小心,並要求我為這次會麵保守秘密。之後,他指著從很遠的地方慢騰騰走來的一個灰暗的小人影,扭頭輕聲對我說:
“就是他!跟著他走!等他停下來,你就走上前跟他說:‘我是新來的……’”
秘密的行動意味著新鮮、刺激,應該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然而這次卻很乏味:頭頂是毒辣辣的驕陽,一個人在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就這些,沒別的。
我直跟到墳場才追上他,鬧了半天才知道他也是個年輕人,臉型瘦削,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機警。他穿一件中學生的灰大衣,原來的銀灰鈕扣已經丟了,又重釘了幾枚黑鈕扣,破學生帽上還能夠看到帽徽痕跡。仔細一看,便知他還是個孩子,可他偏要裝成大人樣。
我們找了一塊有樹蔭兒的地方坐下來,他講話單調、乏味而冷漠,那神態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鄭重嚴肅地問我讀過哪些書,還希望我加入他創建的小組,我同意了,就這樣我們的會麵結束了。他謹慎地先往前走了幾步,四處張望,對空曠無人的野地進行了一番仔細觀察。
這個小組還有三四個成員,我是之中年齡最小的。小組會在一個師範學院的大學生米羅夫斯基家進行,主要學習約翰·穆勒的著作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做的注解,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領域。
這個大學生後來用葉洛恩斯基為筆名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寫夠五本後,就自殺了。——這種事已不足為奇了,我見慣不怪了。
他性格內向,沉默寡言,思想沉悶,講話有條有理,住的是一間房子下麵的地下室。他為了“勞逸結合”,每天都做點木工活兒。和他在一起沒什麼有趣的活動。
穆勒的書也沒意思,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已經知道他的經濟學理論,而且是印象極為深刻,這沒什麼難的,單憑我個人的生活經曆就能夠理解了。
我覺得,隻要是那些曾為別人的幸福和快樂出過力的人都非常明白,根本沒必要費盡心思用艱澀的詞語將這些理論編成一本大厚書。我在這間充滿鰾膠味兒的地下室裏,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眼睛看著小蟲子在汙濁的牆上爬來爬去,真是一種煎熬。
有一次,老師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他不來了,就跑出去買了一瓶伏特加和麵包、黃瓜,打算開一個小酒宴,這時老師的灰褲腿從地下室的窗口處一閃,嚇
得我們匆忙把酒瓶藏到桌子底下,然後老師走進來講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偉大論斷。
我們安靜地坐在那裏,惟恐不小心把酒瓶碰倒了。唉,偏偏讓老師踢個正著,我們嚇壞了,個個滿麵通紅,以為老師會大發雷霆,結果卻是風平浪靜。他那不動聲色和那略帶冷漠的表情,看上去真讓人難過,還不如狠狠地訓斥我們一頓呢。
我很難過,盡管買酒不是我提出的,但對老師我總有種愧疚感。
他講課很無趣,我人在這兒心早跑到韃靼區了,那兒的人們過著“清真”生活,他們善良又勤勞,講一口不太標準的俄羅斯話。
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執事僧用特殊的聲音召喚大家去做晚禱。我猜想著韃靼人的生活一定很幸福,肯定不會像我以前的生活那樣不快樂。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向往伏爾加河上那種集體勞動的熱鬧場麵,直到現在那種狂熱依然讓我癡迷。我對第一次感受到勞動激情的那一天還記憶猶新。
我們的任務是隨碼頭搬運組卸貨,那是一艘滿載波斯貨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周圍觸礁,船底破了。
當時正是九月,狂風冷雨掀動著河水洶湧奔騰,搬運組一共五十多個人,大家陰沉著臉,披著草席或帆布蹲在甲板上,一艘小火輪拖著船向前走,小火輪喘著粗氣,不斷地噴出一團團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烏雲密布,搬運工們叫鬧不止,呼天喊地,罵自己的生活處境,他們在甲板上懶洋洋地躲來躲去,企圖避避風雨。看著他們無精打采樣子簡直不像幹活的,我看搶救一船快要沉沒的貨物的希望不大。
半夜,終於到了那艘船觸礁的地方,大家把空駁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對甲板係在一起,這時搬運組長來了。他是個長得凶巴巴的老頭兒,一臉麻子,生性狡猾,愛說下流話,長一雙鷹眼和一隻鷹鼻。他摘下禿頂上濕透的帽子,用女人一般溫柔的聲音叫喊:
“夥計們!禱告吧!”
工人們在甲板上聚成一個黑團,像一群狗熊,他們狂叫起來。組長最先禱告完,又尖聲叫:
“喂!掌燈!夥計們,看你們的了!小夥子們多用點勁!上帝保佑我們,開始幹吧!”
於是剛才還是愁眉不展、懶懶散散、渾身濕透的人們一下子變得生龍活虎,他們像上戰場一樣,縱身躍到觸礁船上,一邊呐喊,一邊狂叫,說著笑話幹起活兒來。
我的前後左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幹、一捆捆皮革在飄動,矮小的人影在來來回回,剛才還是抱怨聲不斷的人們,這會兒竟然興高采烈一心一意地投入戰鬥了。
雨越下越大,天更冷了,風更猛了,人們的襯衫被吹得卷起來,肚皮都露出來了。
潮濕的夜色中,六盞昏暗的燈籠發出暗淡的光,五十多個人影跳來跳去,踏得甲板嗵嗵嗵直響。他們賣命幹活的樣子,仿佛掄起四普特重的麻包飛跑著一樣快樂。他們早就想領略領略了,用個恰當的比喻:他們幹活兒就像孩子喜歡遊戲一樣,他們那個幸福勁兒,看來除了和女人擁抱,再沒什麼事兒可以與此相提並論了。
一個滿臉胡須的大個子,身穿格撒克式緊身外衣,渾身濕透了,看上去他是貨船的主人或代理人,他鼓勵大家說:
“幹的好!小夥子們!——我獎你們一桶酒!我的小土匪們!——兩桶也行!加油幹吧!”
夜色中,從四周傳來沙啞的叫聲:
“來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好好幹吧!”
勞動場麵更加壯觀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拋、抱,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我感覺我們不是在勞動,而是在狂歡,似乎這些人可以永遠這樣不知疲倦。
歡歡喜喜地幹下去,那勁頭兒真像隨時都能夠抓起城裏的鍾樓或尖塔,整個喀山城也被握在手中,想搬哪兒就搬哪兒。
這天晚上,我體會到未曾有過的痛快,真想就這樣一輩子瘋瘋癲癲、酣暢淋漓地勞動。
波濤洶湧澎湃,甲板上大雨點兒嘩嘩落著,狂風還在呼嘯,黎明的薄霧中,落湯雞一樣的搬運工們,不停地跑動著,笑著、叫著,展示自己的力氣和勞動成果。這時一陣風吹開了濃厚的烏雲,太陽粉紅色的臉從藍天的一角露了出來,這群快樂的瘋子顫動著被雨水弄濕的胡須,一齊向著太陽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擁抱這群兩條腿的動物,親吻他們,他們幹活時那麼機靈敏捷,真讓我讚歎不已!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內心迸發出來的快樂的力量,這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它可以實現神話故事裏一夜之間布滿華麗的宮殿和城市的幻想。
陽光吝嗇地隻照了一小會兒勞動的人群,就被濃厚的烏雲遮住了,就像一
個小孩掉進了大海,徹底被烏雲吞沒了。雨瓢潑似的下著。
“歇工吧!”不知誰喊了一聲,馬上招來了許多憤怒的聲音:
“誰敢歇!”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在搬運貨物的時候,這群半赤裸的人們冒著狂風暴雨,不知疲倦拚命地勞動。我被他們身上爆發出來的強大力量震撼了。
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輪上時,一個個就東倒西歪像醉鬼一樣睡著了。小火輪一到碼頭,他們仿佛一道灰色泥流擠上了岸,飛奔小酒館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館我見到了菲舍奇。他向我走來問道:
“他們叫您做什麼了?”
我按捺不住興奮地告訴他這次勞動的情況,誰知他聽完露出一臉的鄙夷說:
“傻瓜!傻瓜都沒你傻,你簡直是——白癡!”
他吹著口哨,像一條在水中遊泳的魚一樣搖晃著身體,從一排排的酒桌間溜出去了。此時,搬運工們則坐在酒桌旁放勢暢飲起來。角落裏一個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噯唷,半夜三更時分
老爺的太太呀
上後花園尋歡作樂,噯唷
這時有十幾個人的聲音混到其中,發出亂糟糟的吼叫聲,同時他們用手在桌沿上打著節拍。
打更人巡視到此
看見呀,太太仰在地上……
一時間小酒館裏人聲鼎沸,有放聲大笑的,有吹口哨的,大家在一起瞎扯卑鄙的下流話。
我經人介紹認識了雜貨鋪老板安得列·捷列可夫。他的小鋪在一條偏僻窄小街道的盡頭、周圍道路被垃圾完全占領。
他是一個患麻痹病的獨臂人,麵容和善,銀灰色胡須,眼睛裏透出精明。
他有全城最好的圖書室,珍藏了許多禁書和珍貴版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包括那些抱有進步思想的人們,都到他這兒來借書。
安得列的小雜貨鋪是一幢低矮的平房,靠近一個放高利貸的清教徒的住所。從鋪子裏進去,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大房間,這間房子光線不好,隻靠一扇向天井開的窗子射入昏暗的光線。廚房和大房間相連,從廚房過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彎處,“躲”著一間倉庫。
沒錯!這就是那間秘密圖書室。其中一些書籍是手抄的。例如拉甫洛夫的《曆史信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彼沙列夫的文論集《饑餓王》,《陰謀的把戲》——這些全是用鋼筆抄寫的。現在這些手抄本翻破了,書頁也卷了。
我第一次來小雜貨鋪的時候,捷列可夫正在接待客人,他指著通向大房間的門向我暗示。
我進去一看:昏暗的房間角落裏,跪著一個像薩洛夫修道院聖徒塞勒菲姆畫像一樣的小老頭,他虔誠地祈禱著。看著他,我覺得不怎麼舒服,也不協調。
聽人們說捷列可夫是民粹派,我感覺民粹派應該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應該再信上帝了。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把這個禱告的小老頭放在房間裏。
他禱告完,很嚴肅很仔細地用手梳一梳白頭發和胡子,非常鄭重地看著我說:
“我是安得列的父親。你是誰呀?噢,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喬裝打扮了的大學生呢。”
“大學生一定要化妝嗎?”我問他。
“沒錯!”小老頭輕聲說,“他們裝扮得再好,上帝也會認出他們的!”
他到廚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發呆,突然聽到一聲喊:
“噢,原來他是這樣兒啊!”
廚房邊上靠著一個白衣女孩兒,金黃色短發,臉色蒼白,有點兒浮腫,兩隻美麗的藍眼睛在微笑,她仿佛是街上廉價石印畫上的小天使。
“您有那麼吃驚嗎?我的樣子真得很恐怖嗎?”她輕聲地說,聲音在細微顫抖。
她很謹慎地慢慢靠近我,走路時用手緊緊扶著牆壁,似乎腳下的地板不夠牢固,好像搖擺不定的繩子一樣。她全身不停地顫抖,好像有萬千支針紮進了她的腳掌,又像是牆壁上有火燙傷了她嬰兒般肉嘟嘟的手,看她走路不太穩的樣子更不像凡間的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聲不吭站在她麵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狽和悲涼,這間昏暗房子裏一切都顯得怪怪的。
女孩兒坐到椅子上,還在顫抖,就像椅子會突然從她屁股底下抽出一樣。她十分坦誠地告訴我,她最近幾天才開始活動,她手腳麻痹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了。
“我得的是神經麻痹。”她微笑著對我說。
當時我很希望還有別的原因解釋她的病症:神經麻痹!這麼一個女孩兒,住在這個奇怪的房間裏得了麻痹症,聽起來簡單得難以置信。這房子裏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謹慎地依偎著牆壁,屋角聖像前的小神燈十分明亮,神燈鏈子的黑影在飯桌的白桌布上不停地來回搖晃著。
“我聽好多人提起你,一直很好奇你長什麼模樣。”她說話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柔弱。
這個女孩兒大方地上下打量著我,讓我非常不自在,她那雙藍眼睛好像可以看穿一切。麵對這麼一個女孩兒,我不知道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去說,所以隻好一言不發地看著牆上掛的赫爾岑、達爾文、加裏波得等人的畫像。
從小雜貨鋪闖進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夥子,淡黃色頭發,長著一雙透出粗野的眼睛,立刻鑽進了廚房,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大叫:
“你是怎麼爬出來的?瑪琳婭!”
“他是我弟弟,阿拉柯賽!”女孩兒和我說,“我一開始是在產科學校上學,後來病了!為什麼一言不發?您是不是不好意思?”
捷列可夫走了進來,那隻殘手插在胸前,另一隻手撫摸著他妹妹柔軟的頭發,她的頭發被揉得亂蓬蓬的,他問我要找什麼事兒幹。
不多久,又進來了一個紅頭發、身材勻稱的女孩兒,她用那雙略帶碧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扶起白衣女孩,一邊走一邊說:
“瑪琳婭!你坐了有段時間了。”
瑪琳婭!白衣女孩兒怎麼會起這樣一個成熟的名字,真不協調,聽起來都怪怪的。
我也從小雜貨鋪出來了,心裏好難受。但這並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裏,我很想明白:他們怎樣生活?我覺得其中必有隱情。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無比蒼白,他坐在屋角麵帶笑容向四周張望,嘴唇微微張合,像是祈求:
“誰也不要來打擾我!”
他整天像隻兔子一樣憂心忡忡,總是害怕有什麼橫禍飛來。他的內心世界我看得很徹底。
殘疾了的安得列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汙和其他物件硬得結成塊
了。他的樣子如同一個剛剛做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慚愧地微笑著,在房間裏橫著膀子踱來踱去。
他弟弟阿拉柯賽在小雜貨鋪給他打下手,是個又懶又饞又愚蠢的小夥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範學校上學,平常住校,隻有遇著節假日才回家。
伊凡個頭矮小,打扮得挺精致,頭發經常光光亮亮的,那樣子倒像個衙門裏的舊官吏。得病的妹妹瑪琳婭住在閣樓上,她不怎麼下來。她如果下來我就感覺渾身不自在,像被什麼困綁住一樣難受。
捷列可夫的家務事由和清教徒房東同居的女人打點,她又高又瘦,臉譜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漠眼睛。
她的紅頭發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次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地翕動。
要說捷列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都把這兒作為聚會的地方。
這群人無論何時都為國家為人民擔心,每當有什麼新消息,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書本裏的某些觀點、城裏或大學裏發生的不幸事等等,他們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列可夫家的小雜貨鋪,憤慨激昂地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辯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一般情況下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接著手指頭指到某一頁上互不相讓,各自說著自己所要表達的觀點。
我是不清楚他們在爭辯什麼,不過我倒認為真理已經被他們連篇的空話衝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裏的油星一樣很少了。
我甚至覺得有幾個大學生,跟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裏那些死肯聖經的老家夥們一樣迂腐。
當然,我很明白大學生們的初衷,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就算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況,我也理解,我也有類似的想法。
聽他們講話,經常可以聽到我想說但沒說的話。接觸到這些人,我的心中不禁興奮,就像是即將被開禁的犯人。
在他們眼裏,我如同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料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製出一件不同尋常的木工活兒來。
“這是天才!”他們彼此見麵時總這樣推銷我,還帶著一股明顯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居然撿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幣,然後不由自主地向別人誇耀。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麼“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拋棄的孤兒倒是不爭的事實。事實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憋氣。
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裏看見了一本題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意思,但我很想看這本書,就向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扯嗎?讓你看什麼就看什麼,別添亂了!”這個長得很像黑種人、卷發、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譏諷地對我說。
他魯莽的訓教傷害了我。後來,我依然把書弄到手了。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些是從捷列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樣的書,我很愛惜,至今依然保存著。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非常嚴格。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我認嗎為作者一是過分誇大了遊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善於創造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勞。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聽了我的疑惑,他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立刻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問題,囉囉嗦嗦足足有一個小時。
“你必須得先信仰一種真理,才能夠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麼你又信仰什麼呢?”他問我。
這是個在街上走路都捧著書讀的大學生,他經常由於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撞到一塊。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
“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製部分的統一,統一……”
這位文弱書生,因為長期忍饑挨餓落得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再加上他拚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羸弱了。
讀書是他的惟一愛好,除此之外毫無興趣。當他覺得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協調統一時,那雙溫和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興奮的光芒。我還記得離開喀山十年後,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五年後又返校學習了。
他一生都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握住我的手,他在咯血,嗓子裏還呼嚕呼嚕地說:
“矛盾不統一,就活不下去了!”
再後來,他死在去上學的電車車廂裏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犧牲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一股敬意就從心中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鋪聚會的估計有二十個人,他們之中也還包括神學院學生,有一個叫做騰·潘捷拉蒙,是日本人。
還有一個大個子偶爾也來,他很特別,寬闊的胸膛,厚密的絡腮胡,韃靼式
光頭,身著一件格撒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
他總是沉默寡言,獨自坐在角落裏,叼個煙鬥,兩隻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盯著大家看。看的出來,他很注意我,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什麼原因,他這麼一看,我心裏直發虛,有點膽怯。
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大房間裏,隻有他緘默不語,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率直大膽地說著自己的見解,他們爭論得越熱烈,我越開心,我沒有意識到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胡子心裏在琢磨什麼呢?
大家都叫他“霍果爾”,這裏除了安得列再沒人清楚他真名是什麼。過了不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十年,剛剛回來不久。
了解他的欲望更加強烈了,但這還不能讓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交流。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左右著,我渴望探求一切未知的問題,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鑽研過什麼。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納悶自己的觀點怎麼和他們的截然不同呢?
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一個神聖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起源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希甫、葛利高裏。
我說的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尚,並且願意把人民的意誌作為自己的意誌。然而我認為真正的美德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過去所沒有見到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裏都傳遞著博愛的光輝。
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變化,人民偉大、神聖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樸素生活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發。
我認為隻有對人類充滿了最熾熱的愛,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價值的力量,從那以後我再不是隻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別人著想了。
聽安得列說,他開雜貨鋪賺的錢,都用來資助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們了。他如同一個虔誠的助祭侍奉大主教做彌撒一樣,在這些人群中來回轉悠,不時地為他們的聰明機智而高興。他時常忘我地麵帶笑容將殘手插入懷中,另一隻手捋一捋軟軟的胡須對我說:
“您聽!多麼好啊!”
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拉甫洛夫的獸醫,他的聲音跟鸚鵡叫一般。他獨樹一幟地發表與大學生們背道而馳的言論,每當這種時候,捷列可夫就不滿地把眼睛
往下一垂,嘀咕道:
“瞎搗亂!”
安得列和我一樣看好這些大學生,然而大學生對待他卻像老爺使喚奴仆或酒店的小二一樣沒有禮貌,他並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客人們慢慢散去,他時常留宿我,我們以地為席鋪一塊毛毯睡在地上。
夜裏在神像前那盞光亮的燈下,我們暢所欲言、滔滔不絕。他帶著教徒所特有的虔誠與愉快告訴我:
“以後能培養出百八十號他們這類出類拔萃的人才,占據國家的各個重要位置,世界會大變樣的!”
安得列長我十來歲,看的出來他對紅發姑娘娜斯佳有意思,在人前他故意對她滿不在乎,甚至和她說話冷言冷語,愛慕的眼光倒是時時刻刻追隨著她的身影。當隻剩下他倆在一起時,他就乖乖聽話,惟命是從,露出懇求諒解的笑容,一隻手還不忘記捋著稀軟的胡須。
他的妹妹瑪琳婭老是站在角落裏聽人們辯論。她聽得極其仔細,神情嚴肅,臉繃得緊緊的,大眼睛瞪著,辨論到高潮時,她會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仿佛有人把冷水澆到了她的脖子裏。經常有一個紅發醫學大學生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他故弄玄虛伏在她耳邊悄聲說話,並擠弄一下眉頭,看上去挺有趣的。
秋天來了,我必須得找一個固定“職業”了。我沉迷於眼前所發生的新鮮事,幹的活兒越來越少,差不多是靠別人養活,這樣的麵包吃起來是困難的。我為自己找了一個差事——到瓦西利·塞米諾夫麵包坊打工。
這段時期的生活是艱辛的,也是很有價值的,在我後來寫的短篇小說:《老板》《柯諾娃洛夫》《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中,曾經描繪過這段生活。
肉體的痛苦是膚淺的,隻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從進了那家麵包作坊的地下室後,我就和過去每天都見麵聊天的人失去聯係了,似乎我和他們之間豎起了一道高牆。沒人來看我,我也由於每天十四個小時的工作,沒有空閑到安得列那兒去。遇到假日我就睡覺或是和作坊裏的工人們鬧著玩。
起初,有些同伴就把我當作開心丸,還有一個跟小孩兒一樣,就喜歡聽有趣的故事。誰知道我竟給他們瞎扯些什麼呀,總之,效果不錯,竟然引起他們對某種不很明確,但輕鬆、美好生活的憧憬。
很多時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們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緒暴露無遺,我也為自個兒開心,自豪地以為我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在教育人民呢。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無能為力,我覺得自己那麼弱小,那麼愚笨,有時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清楚。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感覺自己似乎被遺棄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洞裏,地洞裏的人如同大蟲子一樣蠕動,他們不敢正視現實,整天鑽酒館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懷抱中尋求慰藉。
每月月底領工資時,他們必去逛妓院,在這個美妙日子到來的頭一個星期裏,他們就開始胡思亂想了。等嫖宿回來,他們要過很久才會從那份甜蜜中醒來。他們不知羞恥地炫耀自個兒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樣地蹂躪妓女。談到妓女,他們一臉的輕視,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為何,當我聽到他們這樣談論時,心中很是傷心難過。我好像看到煙花柳巷裏一個盧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們迫不及待的醜陋姿態,盡管可恥但還可以理解,然而其中一些人的肆無忌憚、好色放縱,實在讓人發指。當然,這裏並不排除他們故意炫耀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對於性我有些害怕又感到好奇,所以就這種事比較敏感,我還沒有品嚐過女人的滋味兒,為此我感到不開心:無論是妓女還是同伴都不止一次地嘲笑我。沒多久,他們再去逛妓院,就不帶我了,他們直接就說:
“老弟!你就別去了!”
“幹嘛不讓我去?”
“和你在一塊兒不自在!”
我記住了這句話,認為肯定話中有話,可我也搞不清楚。
“你看看你!跟你說別去了!你去讓人掃興……”
隻有阿爾及姆帶著冷笑直言地說:
“你像個神父,又像個不通情理的老爸!”
開始妓女們還笑話我放不開手腳,後來就生氣了:
“你是不是嫌棄我們呀?”
那個美麗豐滿的四十歲的波蘭“姑娘”捷羅莎·布魯塔,是這裏的“媽媽”,她用家狗一樣溫柔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說:
“我說姑娘們,別逗他了!他一定是有情人了,是不是?這麼健壯的小夥子,肯定給情人迷住了,我保證!”
她是個酒鬼,喝醉了就醜態百出,酒醒時則判若兩人,她穩重、冷靜、體貼人的性格讓我敬佩。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學院的大學生了,”她說,“他們真會折騰人。先讓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裸的姑娘手腳向下放在四個瓷盤上,接著對著姑娘的屁股用力一推,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一段距離。一個完了,再推下一個,你們說,這叫什麼事呀?”
“瞎扯!”我說。
“喲,我幹嘛騙你呀!”她叫道,依然心平氣和地說,但平和之中透著一種想使我信服的信念。
“這是你們自己胡編亂造的!”
“一個姑娘怎麼可能編這種事呢?我豈不是瘋了?”她眼睛吃驚地瞪起來了。
大家仔細聽著我們的爭論,捷羅莎繼續用冷靜平淡的話語講述著嫖客們的古怪行為,她很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在場的人們都反感地往地上吐唾沫,他們罵著粗話。我以為捷羅莎是故意詆毀我喜愛的大學生,就對他們解釋大學生是熱愛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幸福的。
“你說的是伏斯克羅森卡亞街上那所學校的學生,我說的是從城外阿爾斯克波爾神學院來的大學生!他們是從教會裏出來的,都是孤兒。孤兒們長大了肯定是小偷、流氓、壞蛋!他們無情無義!”
對於“媽媽”所講述的故事和妓女們對大學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層人物所說的抱怨話,我的同伴們的反應不僅僅是反感和氣憤,還顯得很自豪,他們發現:
“這麼說,那些受過教育的人還不如我們呢!”
從他們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我感到心裏難過極了。我望著他們,感覺這些人就像城市的灰塵,本應到垃圾堆裏去的,現在卻到了這間暗淡的小房間裏,在這裏亂七八糟地胡亂攪和,又帶著滿肚子的怨恨到處散播到喀山的各個角落。
因為情欲和生活的苦悶使他們從四麵八方躲到這個烏煙瘴氣的洞穴裏,十分荒唐地唱著動人的情歌,談論受過教育的人們的軼聞趣事,這是他們的一貫作風:譏諷、嘲笑、敵視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
我甚至認為這“煙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學,不同的是我的同伴們從這所大學裏學到的都是醜陋的知識。
可憐的賣唱的姑娘們,在粘滿灰塵的地板上來回走動,一個個像霜打了一樣,拖著腳走路。在手風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鋼琴無可奈何的顫音裏,搖擺著纖柔的腰肢。
望著眼前的一切,我的心裏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的憂思,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盡人意,“我要趕緊離開這兒!”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在麵包坊裏,一旦我說有人毫不為己地為他人尋求自由與快樂時,就會有人說:
“但姑娘們並不這麼認為!”
接著他們開始對我進行猛烈抨擊。我當時很自信,我覺得自己像一條不聽話的小狗,但比大狗還要聰明和勇敢,因此我對他們不留任何情麵,甚至大發雷霆。
我意識到思考生活和實際生活同樣不是易事。我有時會對同伴們的麻木忍受感到氣憤,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忍受酒鬼老板的汙辱,他們的馴服和永遠都逆來順受的忍耐精神激起了我對他們的不滿。
在我正處於精神飽受折磨的時期,就在這時,命運發生了轉機,我又接觸到一種新的思想,盡管它是和我格格不入的,但它依舊觸動了我的心靈深處。
一個風雪之夜,大風呼嘯,像是要把天空扯碎一樣,大地被厚厚的積雪掩蓋著,好像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太陽自此一落不起了。
那會兒正是懺悔節之夜,我從捷列可夫那兒出來返回麵包坊,我眯著眼,頂著風雪前行,突然我的腳下被什麼一絆,正跌倒在一個橫躺在路上的人身上,我們彼此辱罵著,我罵俄國話,他罵法文:
“呀!魔鬼……”
很好奇,我將他攙扶起來,他個子矮小,比較瘦弱。他立刻推開我,吼道:
“我的帽子!他媽的!把帽子給我!我快凍死了!”
我幫他找到帽子,抖了抖雪給他戴在頭上,而他的頭發因憤怒而倒豎起來,可他把帽子摘下來搖晃著,用俄法兩國話罵我:
“滾!滾!”
接著突然向前狂奔,消失在雪夜中了。走著走著,我鬼使神差地一回頭,看見他站在電線杆子旁,雙手抱著沒有路燈的電線杆子。並不停地叫喊道:
“琳娜!我快死了!……唉,我的琳娜……”
看樣子,他喝醉了,如果我就這樣走了,他會凍死街頭的,於是我走過去問他住在什麼地方。
“這兒是哪條街呀?”他帶著哭腔說,“我也不清楚往哪兒走!”
我拽住他的腰,一邊拖著他向前走,一邊不斷地打聽他的住址。
“在布萊克街……那兒有好幾個浴池……就是家了……”他用凍得顫抖的聲音說。
他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弄得我走路很費力,我聽到他的上下牙齒在打架。
“如果你知道,”他一邊推擠著我,一邊嘀咕道。
“什麼?”
他停下來,舉起一隻手,吐字清晰甚至帶點得意的口氣說:
“如果你知道,我要帶你去什麼地兒……”
他把手指頭含在嘴裏,身子左右搖擺不止。我伏下身,背著他走,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腦袋上不停地抱怨:
“如果你知道……我快凍死了!哎呀,我的上帝呀……”
在布萊克街上找了半天才算搞清楚他住哪兒。我們終於爬到一個小房門前,它差不多被院內的積雪淹沒了。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到了房門口,輕輕地敲一下門,他對我低聲嗬斥道:
“噓!小點聲……”
一個身著拖地紅衣的女人開了門,手中持著燭台,讓我們進屋後,她靜靜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副長柄眼鏡,開始對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
我向她解釋,這個人的雙手已經凍僵了,應給他脫掉衣裳,上床睡覺。
“是嗎?”她說話像小女孩聲音那般清脆。
“得把他的手放在涼水裏……”
她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麼,隻是用眼鏡向屋角的畫架指了指,那兒有一幅風景畫,上麵畫著樹木,還有一條小河。
我茫然地看了看那女人麵無表情的臉,她竟然轉身走向桌子旁坐下,桌子上點著一盞粉紅色燈罩的台燈,她若無其事地把玩著一張“紅桃J”紙牌。
“您家有伏特加嗎?”我高聲問道。她依舊無動於衷,繼續玩兒她的紙牌。我費盡體力背回來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凍得通紅的雙手垂在身旁。
我不清楚是什麼力量促使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給他脫掉衣服。躺椅後麵的牆上掛著許多照片,其中好像有一個係白絲綢的花圈,在白絲綢上赫然寫著:
“獻給舉世無雙的吉爾塔”
“該死的,你輕點!”我給他搓手時,他疼痛地吼著。
那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女人手中還在玩弄紙牌,似乎心事重重。她有一隻像鳥嘴一樣尖的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她終於舉起少女般的雙手,撫摸自己如假發般蓬鬆濃密的灰頭發,發出少女般的聲音:
“喬治!你找到米莎了嗎?”
這個被稱作喬治的男人推開我,馬上坐起來答道:
“他不是去基輔了嗎?……”
“是的,他去基輔了。”她又重複了一遍,眼睛始終盯著紙牌。我感覺她說話直截了當得近乎冷漠無情。
“他快要回來了……”
“真的嗎?”
“當然,沒錯!”
“真的嗎?”她又反問道。
幾乎赤裸的喬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腳前說了幾句法語。
“我不介意這個。”她用俄語答道。
“您知道嗎?我在這狂風和冰天雪地中迷了路,我幾乎凍死。”喬治局促不安地對女人說,一邊還輕輕地揉著女人的手。喬治看上去大約四十來歲,黑胡須紅色嘴唇的臉上一副恭敬的表情,他用手使勁地抓著馬鬃一樣的灰發,此時他吐字已經很清楚了。
“明天我們去基輔。”那女人像是問話,又像是下決心似地宣布。
“好吧,那就明天去!但是現在該休息了,你趕緊上床睡覺吧,夜已經很深了……”
“今晚米莎不回來嗎?”
“不會的!這麼大的風雪……走……我們去睡吧……”
他手持燈盞扶著女人進了書櫥後的小門,留下我一個人在外屋呆了很久,內心平靜地聽著喬治嘶啞的低語。
暴風雪像是長了毛爪子,不停地抓著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澀地反射出燭焰的光輝。
房間裏擺滿了家具,暖融融的,讓人心裏覺得很愜意。
喬治終於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手中的台燈罩撞擊著燈泡。
“她睡了。”
他把燈放回原處,站在屋子中央低頭沉思著,眼睛也不瞧我,說道:
“說什麼才好呢?今晚要是沒你,我早就凍死了……謝謝你!你是做什麼的?”
他把頭一側,傾聽著裏屋裏細微的動靜,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她是您妻子?”我小聲問道。
“是妻子,是我生命中的一切!”他望著地板,聲音雖很小但非常清晰,並開始用手狠抓頭發。
“對了,你想來杯茶嗎?”
他慢慢地走向門口,又忽然停住了腳步,他想起來女傭人由於魚中毒住院了。
我說我自己來燒茶炊,他表示同意。他一定是忘了自己差不多赤裸著身子,隻顧光著腳啪嗒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帶到一間極小的廚房裏,背對著爐火說道:
“要不是你,我估計自己早死了!太感謝你了!”
猛地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害怕地瞪大雙眼。
“如果我死了,她怎麼辦?上帝啊!……”
他看著漆黑的臥室門口,趕緊壓低聲音說:
“她生病了,她有個兒子是音樂家,後來在莫斯科自殺了,她還在盼望著他回來,已經兩年了……”
我們一起喝茶時,他毫無邏輯地講了許多我不太清楚的話。他告訴我這個女人以前是地主,他是曆史老師,給女人的兒子當家教,後來和這女人在一起了。女人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德國人,是個男爵),到歌劇院謀生。盡管她的丈夫用盡各種辦法挽回她,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們始終過著愉快的同居生活。
“他眯著眼一直瞅著廚房裏的某個角落的什麼東西和火爐旁破破爛爛的地板。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熱茶,燙得他眉頭一皺,直眨眼睛。”
“你是做什麼的?”他問我,“噢,烤麵包的工人。怎麼看起來不大像?”“為什麼?”
他明顯有點不知所措,像隻入網的小鳥一樣惶恐地望著我。
我大概地講述了我的過去。
“噢!是這樣!”他輕聲叫著,“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顯得很是興奮,他問我:
“你聽過醜小鴨的故事嗎?一定讀過吧!”
他的臉變得扭曲,嗓子裏發出的刺耳的尖啞聲氣憤地說道:
“多麼動人的故事!我像你這麼大時也做過夢,我會不會變成一隻白天鵝呢?你看看我吧……我應該去神學院,卻上了大學。”
“我父親是神父,所以和我斷絕了父子關係。我在巴黎學習人類的悲劇史——進化論。是啊,我也發表了文章。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猛然跳起,又坐到椅子上,仔細地聽聽房間裏的動靜,自欺欺人:
“進化,多麼好聽的字眼!這是人們發明出來專門欺騙自己的!人類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的價值,是不合情理的。假使沒有奴隸製,就不會有所謂的進化。沒有少數統治者,社會就不會進步。”
“我們越是想改善生活狀態,減輕勞動強度,就越會使生活艱難無比,勞動也更加繁重。造工廠、機器,然後再造機器,還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呢?工人越來越多,生產糧食的農民越來越少,而我們需要的就是通過勞動向自然界獲取糧食,我們應該做的也隻有這些。”
“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當時也許是無遮攔,但他確實是這樣說的,他的思想是多麼匪夷所思!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奇怪的談論。他又發神經了,亢奮地尖叫一聲,又馬上安靜下來望一下臥室的門,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後憤憤地小聲念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