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走得那麼慢,槍聲響著不像交戰,像示威。不知又在逼著什麼人做什麼哪。走進北山時,路上石子很多,大車顛得山響,牛在喘,孩子從媽媽懷裏震醒了,哭。女人隻得喔喔地拍著哄著。山裏畢竟荒涼,沒有匪的痕跡,還算平安。到了山坡下,車已不能再走。大家隻得下來,把車拴在一棵大椿樹上,把車輪卸下來推在蓬亂的灌木叢裏,這樣車就丟不了啦,然後把東西駝在牛背上牽著,女人抱著孩子,歡喜兒哭著說“紮腳”,何二隻得抱起他來。才走到山腰裏,聽見對麵有人,大家以為是匪,嚇得蹲在草叢裏,女的趕緊把奶頭塞在孩子嘴裏怕他們哭,及至聽見對麵也有孩子哭的時候才知道也是逃難的,大家又站起來往上走、爬。等到了石佛洞的山門外邊,都累了,坐在石階上。對麵的人也趕到了,一個男子說:
“哥兒們,借光了,我們也是逃難的,這是石佛洞嗎?”
“是,你們多少人?”何大問。
“兩個大人、一個孩子。”
他們叩了半天門,廟裏已經沒有和尚。不知是雲遊去了,還是怎麼樣,隻有一個看廟的俗家老頭,暫時借給他們兩間偏房。每一間裏有兩三口寄存的棺材,並沒裝死人,隻是有錢人的存項罷了。棺材究竟是棺材,人看了無論如何對它不能起美感,可是他們又累又乏的身體,不一會兒在土地上橫七豎八地睡了。
天才亮,山鳥的鳴聲已經很嘈雜了,小鳳坐起來看如意兒,不知什麼時候滾到何大的腳邊去,小身子上沾滿了土還有尿,可憐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就遇見這些苦,真不如不生她。因為沒有孩子,何大還和她生過氣,自己也為這件事傷過心;但是現在孩子是有了,卻叫她受罪。小鳳把孩子抱起來,小身子已經凍得冰涼。
白天來了,消去夜裏的恐怖,殿外幾棵小樹的葉子已經丹紅了。他們吃什麼?何家倒是帶了米來,但是一切用具都沒有;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從家帶個小鍋來,有個鐵筒也好啊。
看廟老人倒是好心人,借給他們鍋用。歡喜兒高興得滿山跑,何二捉了蟲翻過山頭到後山下的池塘去釣魚。同來的那一家三口人也相當快樂,看他們那樣子很窮,身上穿得非常襤褸,也沒有什麼東西帶著。但他們很怕土匪,因為那女人很年輕、很美,要是讓土匪見到……真不敢想象。
男人們總不肯悶在廟裏,到處去,三個女人隻得在偏房裏待著,彼此慢慢熟了,談著家常、談著匪……即使對房裏的棺材也看慣了,有時候還把孩子放在上麵玩。石佛洞裏也常去,小鳳每次離開屋子的時候,總是把那舊綢子包放在棺材後麵,然後用稻草蓋好。有一次,何二家的和那女人在佛洞前哄孩子,如意兒睡著了,小鳳抱孩子到房裏,把孩子放在地下的幹草上睡著,從棺材後麵把那舊綢包拿出來打開看:有一卷破舊的鈔票、有兩對笨重的金鐲子,樣子很老。
大約是林大奶奶祖母時代打造的,一對是二龍戲珠的浮雕,另一對是擰繩的樣子,還有一對黑黝黝的東西,好像年畫上的元寶,隻是沒有那麼好看,又沉、又笨、又黑,小鳳沒見過這些東西,不知道有什麼用。記得聽人家講:金子銀子會發亮,晚上不用點燈,可是這些東西沒有這麼大的光。鐲子還好,就是那一對元寶形的東西太不亮了,上麵還刻著字,在正中間的底下還有四方圖章似的花紋。除了這些東西以外還有一個小紙盒,打開是用白生絲穿著的十幾顆珠子,不十分白,也不十分黃,隻是淺白肉色。她對這些東西沒什麼稀罕,平淡地包好。因為林大奶奶那麼珍貴地交她保存,那麼這些東西一定對林大奶奶是有用的,要小心替她保存。假如那些東西真是元寶和珍珠,是從哪兒來的呢?一定是她娘家祖傳下來的,那就難怪她珍重地要小鳳保存了。娘家!一個嫁了的女人對娘家是有海樣深的感情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