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以匹夫而得天下於馬上,開大明三百年大一統的基業,曆史又授命於詩人,要他們為大地山河而歌唱。據朱彝尊《明詩綜》所收,就有三千四百餘家。
一代文學作品固有一代之特色,卻非塊然獨生。明初的詩歌,固然矯正了元詩纖弱之弊,卻又與之相克相生,在元詩基礎上發展起來。好多詩人都是跨代的,如劉基、貝瓊、劉崧、袁凱、高啟等。有的人在元末已經著名,有的人曾受知於楊維楨、王冕。這兩人並沒有在明代做過官、出過力,但對明代的文苑卻很有影響,故而《明史·文苑傳》即把楊、王收了進去。劉基的功名事業在明代,而他的好幾篇佳作則成於元末。袁凱以《白燕》詩享名(此詩實很凡庸),還流傳著與時太初爭勝的故事,其事也在元代。高啟的《明皇秉燭夜遊圖》、《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皆為名篇,都是有感於元主的享樂誤國,隱含著沒落感。又如他的《宮女圖》,後人附會為高啟得禍之由,實則也作於元末。
劉基與高啟,都是明初最有成就的大家。但劉基後期,已成為太祖的“吾子房也”,又卷入政爭中。高啟才是純粹的詩人,他的樂府詩,就非劉基所及。明代不少詩人,在文學理論上都有自己完整的流派性的觀點,高啟隻是用詩篇來反映他的思想認識。
明初詩壇,還有一個人文地理上的特征,即名家大都出於南方,而尤蔚著於吳中。劉基曾被稱為越派領袖,高啟則為“吳中四傑”之冠。這當然由於當時南方較為富裕開通,蘇州更加繁榮,在師友的交遊援引上,便得風氣之先。高啟的詩也含有市民意識,隻是不很明顯,到了唐寅、祝允明時,就表現得很鮮明了。
“吳中四傑”指高啟和楊基、張羽、徐賁,其他三人的成就遠遜於高啟,而四傑的下場都很悲慘。
高啟詩工於模擬,學什麼像什麼,但缺點也在這裏: 常服他人衣冠,難免限製了他的更上層樓的氣魄。同時,也因他在中年時即慘遭腰斬,藝術生命過早地隨肉體而消滅;如果享以天年,漸涉蒼勁,勝業或不止此。埋葬了一批有才情的詩人,也就埋葬了一片藝術的生機。
沈德潛在《明詩別裁集》序中說:“洪武之初,劉伯溫之高格,並以高季迪、袁景文諸人,各逞才情,連鑣並軫,然猶存元紀之餘風,未極隆時之正軌。”這正說明後一代詩歌的發展在不同程度上,不能擺脫前一代慣性的製約。
明成祖的帝位,是在骨肉相殘、喋血宮城的慘劇中奪取的。在文壇上,則有台閣體的出現,代表人物為楊士奇、楊榮、楊溥,世稱“三楊”。位居宰臣,身經四朝。
政敵既已覆滅,便認為到了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隻能歌頌鼓吹。“粉飾太平”一語本含貶義,台閣派卻以為文章就應當“恢張皇度,粉飾太平”(倪謙《艮齋文集序》)。逢盛世而作美詞,亦情理之常,但不能夠強調到絕對的唯一的高度,因為這會抹殺生活的複雜性、性格的多重性。隻允許詩人描笑容,不允許他們濺淚痕,這樣,社會矛盾根本就不存在了。在詩歌風格上,“三楊”則提倡醇厚、平正和典雅,目的就是和歌功頌德相適應、相貫通,因而流於庸陋僵錮,筆下無我。無論詩文,最忌四平八穩,不痛不癢。
前人曾說明詩多應酬之作,台閣體就是出於廟堂的高級應酬作品。雖然流行一時,卻為有識者所鄙薄,沈德潛就說“骫骳(委頹)不振”,錢謙益、朱彝尊評語中也含輕視之意。
當然在“三楊”的詩歌中,也還有一些縈繞情趣之作,如楊士奇《發淮安》的“雙鬟短袖慚人見,背立船頭自采菱”,倒真說得上天趣之真。江村女郎一刹那間的羞澀動作,不知道怎麼也會引起他的興趣?看來既然被稱做詩人,總少不了那麼一種審美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