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是全書的結束,對賈府及其相關人物的命運和歸宿都作了交代,使讀者得到一個完整的印象。寶玉在雪地裏拜別父親的文字極具感染力,與考前拜別母親一樣,使人動容。寶玉離家出走,襲人萬分悲痛。在經曆了種種心理掙紮之後,她終於嫁給了蔣玉菡。這種結局,既符合襲人的性格,又符合她的判詞。
小說以賈雨村和甄士隱起,又以賈雨村和甄士隱作結,演繹出一出“頑石曆幻”的故事,包含了盛衰無常,世態炎涼之理。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隻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麵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麵前,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手裏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sǎng,猛推)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領悟佛理)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隻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複又煩惱,隻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複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毗陵(地名。毗,pí)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隻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麵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僧尼向人合掌問安)。賈政才要還揖,迎麵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隻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來?”寶玉未及回言,隻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隻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最荒遠的地方。也指廣野)。”
賈政一麵聽著,一麵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隻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隻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
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玄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隻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裏,掉下淚來。
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具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嚐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歎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複興”的話解了一番。
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件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麵,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隻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胡言妄語)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隻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舊時認為神仙鬼怪會為了某一目的而借人的肉身降生世間)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裏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