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作者寫寶黛的愛情有別於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說一見鍾情的模式。本回中黛玉裝睡,寶玉要上去搬她的身子,黛玉的奶媽告訴寶玉,黛玉正在睡覺。“黛玉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一個“搬”字說明寶黛的親密無間;一個“翻”字恰到好處表明黛玉的內心活動:生怕寶玉因她睡覺而走了。作者把這種戀人間的活動描寫得分外真實細致。
寶玉去瀟湘館,在窗外聽到黛玉說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覺“心內癢將起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西廂記》中崔鶯鶯的一句唱詞。黛玉無意中吟出這一句,表明她對寶玉的無限思念;寶玉也聽出了這層意思,所以心內一動;黛玉因內心的秘密被寶玉窺破而紅了臉,感到害羞。寶玉聽出黛玉對自己的情意,便進一步試探她。“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這是《西廂記》中張生的唱詞,寶玉用張生自比,把黛玉比作鶯鶯,把紫鵑比作紅娘,但這句話卻惹惱了黛玉。黛玉能夠接受寶玉的意思,但她不能接受寶玉的表達方式。作為一個大家閨秀,黛玉不能隨便讓一個異性開她的玩笑,尤其是不能接受對方用輕佻的口吻與她說話,她出於維護自己尊嚴的需要做出要告狀的姿態,寶玉有所害怕,就發誓說再不敢說這些話了。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裏,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裏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混熟了。那小紅見賈芸手裏拿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裏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裏呢,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裏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裏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裏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兩月心裏到底覺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那裏的話?好好兒的,家去作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幹淨!”佳蕙道:“好好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日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裏頭?我心裏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去,仗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小紅道:“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隻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萬年的熬煎。”
小紅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隻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裏拿著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擲下,回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隻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裏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麵說著,一麵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罷。”小紅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閑磕牙(閑談)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著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
剛至沁芳亭畔,隻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這裏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裏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了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癡,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杖一徑去了。小紅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
不多時,隻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裏,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裏作什麼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墜兒。小紅道:“那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著一徑跑了。這裏小紅剛走到蘅蕪苑門前,隻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麵走,一麵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隻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相對時,小紅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
這裏賈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隻見院內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鬆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麵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lòu,雕)新鮮花樣隔扇,上麵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隻聽裏麵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隻見金碧輝煌,文章灼,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裏。一回頭,隻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隻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一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麵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