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紅樓夢》開篇即自述其著述目的——乃“使閨閣昭傳”,由此可推知作者欲在其筆下演繹一方女性天地。讀畢《好了歌》,我們不難體味出作者那種深深無望的人生無常之感,此即貫穿小說始終的主題之一。
首回登場的兩個主要人物是甄士隱和賈雨村,這是作者獨具匠心的安排。甄士隱不求名利,以恬淡生活為樂;賈雨村銳意進取,以科舉為念,這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即出世與入世精神的對比。盡管二人的人生取向迥然相異,但他們共同目睹了賈府興衰榮辱的繁華一夢。
在甄士隱的人生一夢中,插入了一段“石頭記”,敘及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還淚情緣,為小說營造出亦真亦假的夢幻效果,而這個亦真亦假則是曹雪芹創作小說有意而為的手法之一。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真事隱”的諧音)雲雲。
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yù,飽食)甘饜(yàn,吃飽)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chuán,放在檁上架著屋麵板和瓦的木條)蓬牖(yǒu,窗戶),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雖我不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陳述而加以申說)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根由雖近荒唐,細按頗有趣味。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女媧氏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氣宇不凡,豐神迥異,來至峰下,席地坐談。見這一塊鮮明瑩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隻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一見你便知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簪和纓都是古代達官貴人的冠飾,用來把冠固在頭上)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地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著,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曆曆(分明可數)。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曆盡一番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麵又有一偈(jì,佛經中的唱詞)雲:“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墮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曆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的瑣事,以及閑情的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情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班昭)、蔡女(蔡文姬,東漢女詩人,精通文學和音樂)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癡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不可?但我想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反倒別致新奇,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閑文者甚多。曆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者,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更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曹植)、西子(西施)、文君(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後當壚賣酒,傳為佳話),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那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俗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等事,那裏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隻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事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言,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了半晌,想這《石頭記》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封建倫理道德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認為這是不可改變的常道,稱“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的淫邀豔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幹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雲: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姑蘇,有城曰閶(chāng)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小,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隻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隻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隻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應憐”的諧音),年方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