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把我的生命演奏給你聽(2)(1 / 2)

我曾多麼討厭我父親手中的小提琴,對於大多數年輕男性來說,別人的孩子都是破壞世界的魔鬼,直到他們擁有自己的孩子。太太在後來的來信中說小鸕鶿出生了,豆幹經常帶著她在屋頂玩耍,晚上她就睡在閣樓裏。最後她說“她通體雪白”。我知道其實那枚鸕鶿鳥蛋已經永遠安靜了,她頑固地不願見人。一扇門簾之後他的情人要求他等等,他隻好焦急地站在門外,她隻剩下聲音。漫長的半個小時過去了,他衝簾後喊話,仿佛感到聲音徑直穿過沒有試探到任何物體,於是掀開簾看,留給被背叛者的隻有空蕩蕩的房間,抽屜吐露著。

在我出院之前得知,在極具童趣的主刀大夫的要求下,我那終於從胸口消失了的杉樹一度出現在新生兒觀察室裏與鮮嫩的小生命們為伍,再後來被我母親收拾回家,等待著我的盡快康複和重逢。

出院當天我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單據,跟在母親身後愉悅地呼吸著雙氧水的味道,路過病房大樓的某層,樓梯上鑲著巨大的落地鏡麵,左上角寫有饋贈吉言,那麼它與醫院的曆史相等,或者其中藏有另一所一模一樣的醫院備份。

我們都停下來欣賞著自己。我不知有多久沒能看到這樣的自己,不夠高大,不夠強壯,不夠英俊,體型隻是我母親的一個加強版,平坦的襯衫下胸口空蕩蕩。母親在鏡子另一麵裏看著我,我看著裏麵的她,在她的身後打開了一扇門,一位醫生從門裏鑽出來走掉了,門虛掩著,吱吱嘎嘎張開,裏麵沒能關掉的CT觀察燈正在把一張奇妙的底片照得透亮。我突然呼吸急促,轉身衝向那扇門,剛離去的醫生的實木靠背椅給了我一段收獲之前的踉蹌,轉眼我已來到那張CT片前。

我看到半透明的骨骼下兩棵支氣管樹的蔓延,我們的胸膛裏本有這樣兩棵向下分岔細化、末端開出花朵的樹,在這張圖上的造影有著水墨筆法,這種美一直存在,因為病態才被發現。它另一個冰涼的名字此刻給出了,在離去的醫生留下的淩亂筆記中它叫做:“上消化道鋇劑造影誤吸致鋇肺”。這棵樹不隻屬於我一人,我與別人本無差別,我擁有的隻是不羞澀的膽量。

我的房間門框已經變形了,所以門不能貼切地合上。我的床鋪有冬夏兩套裝扮,在我走後每一天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我便知道我那艱難的旅程始終伴隨有不被察覺的我母親的艱難之旅。

第一年我的父親拒絕了所有演出,陪我母親一起四處找尋我的下落,他穿著不合時宜的皮鞋,走出溫暖如春的音樂廳。他們始終沒有收獲。

第二年夏天開始他疲勞地恢複了工作,但身體狀況竟大不如前,而且在演出中持續保留有一個破綻,終於招致評論家的紛紛指責,因為這種低級錯誤對他來說絕沒有自己發現不了的可能。直到某位與我們相熟的劇團經理(他的形象正浮現於我腦中)在接受雜誌采訪時說,我的父親那標誌性的破綻是為他離家出走的兒子所留。而父親本人則用沉默作了回應。

正是這則軼聞的流出,使許多人開始一起關心我的下落,終於我那遙遠的招搖事跡被母親發現。

這段時間內一直有人登門拜訪,多是父親舊友,我與他們見麵,他們則坐在我們家客廳尋找著我與父親的相似之處,仿佛把舊弦往新琴上續。他們無一例外都沒有留下吃飯,而對父親的拜訪,則變成了另一種形式:參觀他留下的那把斯特拉迪瓦裏。事到如今每次念出這個製琴家族的名字,我都感覺眼眶裏遊動著什麼東西,它對我來說不僅是高貴的名物,更像是父親本身。我曾認為它是魔鬼,即使是魔鬼,我也甘願獻出自己的身心被它占有,今天我理解父親,這種傻勁使我們純粹。

最後一位拜訪的是一位製琴師,他帶了自己的兒子來。他的兒子十六歲,正像我當年那個年紀,一句話也不說,眼睛在每個人身上不會停留兩秒。他的額頭有一道很明顯的疤,他父親說那是小時候從樓上摔下去的教訓。他父親說的時候他眼睛看著自己的膝蓋和父親的膝蓋,這讓我想起我膝蓋上的小傷疤。

我挽起褲腿,告訴他我也有個疤至今未好。他父親說希望能由他們來承製我將來的小提琴,準確地說是由這個孩子動手來做。

“他有靈性,我知道的。”他父親說。

我們都看著他,他就愈發不安。他父親補充說道,如今我要做的這把琴被世人關注,他更需要借這股壓力令兒子成長,他要適當地逼迫他。

“其實在你們來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我說。

今天早上誰在敲門,我出去看人不見了隻有一小筐雞蛋,附帶一封信。信上說非常懷念我們家陽台上的琴聲,悅耳悠揚,但我的父親死於車禍,琴聲戛然而止,噪聲粗魯地入侵了音樂。它說令它更加懷念的是我練琴,最開始非常令人煩躁,但逐漸有了眉目,仿佛白紙上的草草線條終於拚湊出美人臉。“其實在鄰居們看來,你練琴的聲音已經脫離了‘欣賞’,而變成感同身受的欣喜。”聽眾都站在你的立場上,還有什麼比這種期待更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