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部分男孩不同,我小時候隻挨過一次打。
因為那次我動了我爸的小提琴。那天是星期五,是例行的放學踢球的日子。結果那天剛出校門我就磕破了膝蓋,隻好坐在場邊看他們踢,一邊忍受著汗水滲進傷口的蟄疼,一邊把身旁的蟋蟀草薅得亂七八糟。所有積蓄的精力都用在了回家後,我在客廳顛球,打碎了一隻杯子,腿又磕在椅子上,剛在小診所包紮好的小傷口就又疼得我齜牙咧嘴。之後動畫片總算拴住了我約莫二十分鍾。我爸爸在陽台練琴結束,把小提琴放在沙發上,上廁所去了。客廳裏隻剩下我、大盜賊霍森布魯斯(不過他在屏幕裏麵)和那把小提琴。
我爸爸是個小提琴演奏家。他每天都要在陽台上練琴,前後幾棟樓的住戶和樓下一些野貓野狗就是他的聽眾。我從記事起就見他麵對一塊有點髒黃的玻璃陶醉著,眼睛不用睜開,因為有別的途徑傳達心意。小提琴雖然很輕,但全部的平衡都要靠脖子和腮幫的夾合完成,幾個小時下來也變成了沉重的負擔,弓子的力度變化,揉弦的肌肉活動,這些都讓我爸爸在練習過後大汗淋漓。他會小心用一塊軟布擦去脖子裏的汗,擦幹淨小提琴上的汗,異常仔細。那把小提琴很昂貴,18世紀的斯特拉迪瓦裏,比我們家的房子都值錢。當然也不全是因為價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細異常。
但星期五那天他十歲的兒子動了他的琴。
小提琴上有四個“軸”,那上麵綁著弦,從小我就想擰一擰。人們製作出可以轉動的軸,就是用來給擰的不是嗎。
小提琴的琴頭很優雅,良好的雕工營造出一種植物蔓莖自然的卷曲感,讓我想起一部動畫裏蟋蟀拉的樹葉,葡萄藤的盤旋,美術課上老師給出的示範畫裏的流雲。卷曲的部分往下是一個槽,四個“軸”準確地榫在它們的洞眼裏,弦就綁在上麵。這就是我好奇的部分。
那個時候我上學跨坐在我爸或我媽的自行車後架上,一個體麵的的確良的背擋住我的視線,沉默的路程幾乎橫穿整個城市。路邊一個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速地離你遠去,上麵紮滿五顏六色的冰糕紙,我後來知道那裏麵的填充物也同樣是塑料泡沫,賣冰糕的人遠沒有想象中奢侈。同樣迅速遠去的還有自行車穿過一灘積水後像蘸水筆帶出短暫的輪印,一家西藥店門口打碎了的花盆以及我的做賊心虛,幾隻運動鞋在身後追趕打鬧踏出的聲響。
這時視線所及隻有一樣東西持久不變,四條電線持續著柔順下垂又自然抬高的規律,似要延伸向無盡的未知的遠方。我那被立體幾何老師誇讚的大腦裏馬上出現一個纜車一樣的空間,在四條電線組成的方棱柱形飲料吸管裏與我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向前滑動,有時碰到電線杆的小節線,稍作整頓後繼續前進。
小提琴的四根弦讓我產生同樣的幻想。我知道其實它們幾乎位於同一個平麵,但那平麵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時的幻想天球,我堅持認為它們實則距離遙遠,就像參宿四與參宿七的距離要用光年計算。如果扭動這弦頭的“軸”,整個空間就會產生某種深刻的變化,僅從外表無法一查端倪,隻有無比熟知這四根弦的空間的人,它的主人,早已與它靈魂一體的人,一下就能察覺,比如我那如廁歸來的爸爸。
於是我就經曆了此生唯一一次家庭暴力。
我爸打我打得很凶,以至於我懷疑他若不是整天沉溺在小提琴上,我會有更多地方惹到他,經曆一個正常的男孩該經曆的一切。那天我腿上帶著傷,又一次在地上蹭破之後就留下了疤,最痛苦的不是疤本身,而是它並非來自揮灑汗水的球場,根本談不上小男子漢的驕傲,我要穿著短褲與那些真正負傷的勇士站在一起,就得害怕話題跑到傷疤上來。
我決定從此不碰那沙發上的木頭疙瘩。
除了人擁有記憶,家也會擁有記憶,被某個成員承載,用某些方式傳遞著,直到某個後代忘了把它傳遞下去或者這家中最後一個人死去。我家的記憶裏有個很有趣的片段:一家人還在住帶院子的小平房的時候,家裏同時養了貓和小雞,貓就經常咬死小雞,不是為了吃,而是出於獵手本能。我奶奶就把咬死的小雞放在貓麵前,打它屁股打它腦袋。後來可憐的貓竟然形成了對小雞的恐懼,不敢輕易到院子裏去,看到小雞在麵前跑過就閉上眼,於是小雞紛紛蹦上它的腦袋,它成了它們蜷成一團的玩伴。
打那以後我沒正眼瞧過那把名貴的琴,它漸漸老去的橘色漆麵,早晚有一天會像窗台上的水果般皺巴,它烏溜溜的盒子裏麵裝了個黑洞,夜晚有可憐的老鼠從上麵爬過它就張開嘴把它吸進去,一點兒也不嫌肮髒。它們在每天下午夕陽的照耀下有了更豐富的顏色。有時它們會停留在我的餘光裏,我就會想,如果有什麼東西在一個男人心中比他兒子還重要,這東西一定是魔鬼造的。
我的小提琴家爸爸,許多人喜歡他,可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