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萬世孔夫子,千秋戲馬台。百代武功文治,一覽俱成灰。不見拔山蓋世,唯有別姬陔下,最是惹愁懷。美女英雄淚,萬代未流衰。
硝煙散,真情在,永崔巍。功名利祿,勘破今古盡塵埃。但有佳人如玉,時看星眸鳳眼,餘意已足哉。信定人長久,肝膽兩無猜。
——調寄《水調歌頭》
正德十四年七月的一天。
一身著粗布藍衫的青年書生,正立於一座方圓四五裏的小丘之頂的殘垣斷壁之中,放聲高吟:
千年一瞬,渾不見、蓋世楚王霸業。戲馬雄風,亦但供、酒客騷徒評說。彈淚別姬,悲歌垓下,尋者了無跡。帝王名就,黎民多少骨血。
閱罷劉項風雲,平生坎坷,盡做雲煙抹。壯誌淩雲隨流水,略負輝煌日月。百代興亡,蒼天依舊,黃菊年年發。孜孜汲汲,青絲朝暮飛雪。
原來此處是徐州城南門外稱為戲馬台的地方。徐州古稱彭城,當年楚霸王項羽起事時定都於此,經常於戲馬台閱兵點將,端的是氣壯山河。這青年正於此處憑吊這千年古跡,發思古之幽情。
此時正是七月時分。藍天萬裏,金風送爽。戲馬台正南的雲龍山上,蒼鬆翠柏依舊鬱鬱蔥蔥。
“孜孜汲汲,青絲朝暮飛雪。好,好!”隨著一聲喝彩,那青年轉過身來,但見他兩眉臥蠶,雙眸含星,卻又溫文爾雅,氣度瀟灑。
喝彩的是一位老者,穿一襲赭衫,美髯及胸,與頭發均略見花白。老者身旁立者一位白衫青年,麵如冠玉,唇若塗丹,睛如點漆,如此美男子,另人歎為觀止。
隻聽老者道:“老弟吟得好詞,直如大江東去,千年一瞬,真另人感慨係之。”
那青年連忙拱手道:“前輩謬獎了。晚輩在此胡言亂語,擾了前輩和公子遊覽的雅興,還望見諒。”
藍衫青年談吐清晰,謙虛有禮,甚得老者好感。
老者道:“老夫遊興已盡,正欲下山,不想在此得遇老弟,真是不勝榮幸,大有一見如故之感。老弟若不嫌棄,便到山下,小酌幾杯如何?”
藍衫青年道:“前輩如此垂青,晚輩從命便是。”
那隨著老者的白衫青年說道:“爹,您還不認識人家就請人喝酒,也不知人家煩不煩,酸不酸!”說話的時候瞥了藍衫青年一眼。鶯聲燕語,猶如少女一般。
老者道:“犬子寵得慣了,出言無狀,老弟不要見怪。”又轉頭對白衫青年說:“不知你何時才能長大。”
藍衫青年嘿然未語,卻是滿臉笑意。
三人下得山來。其時已是掌燈時分。這是這座古城的最繁華的街道,由此往北三裏,直通府衙。街道兩旁,歌樓酒肆鱗次櫛比。老者揀了一處最繁華的酒樓。所謂最繁華,也不過是門前掛幾張燈籠,室內明亮一些,擺設齊整一些而已。
酒席間,老者問道:“聽老弟口音,似是北方人氏,不知緣何到此。”
藍衫青年道:“小可姓文,名子玉,虛度二十春秋,祖居滄州,父母雙歿,又無兄弟姊妹,平時不慣農桑,僅略通歧黃,故欲攜此小技漫遊江湖罷了。誠如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也好長長見識。卻無目的地。恕小可冒昧,想請教前輩,不知仙居何處,以後也好登門聆教。”
“哈哈,”老者笑了笑,拂了拂胸前的長髯,說道:“老朽姓趙,單名一個方字,家居丹陽,老弟要去,到彼處一問便知。這是犬子趙平。”隻見趙平正襟危坐,微微點頭,卻是笑意盈盈。趙方又道:“老弟既是漫遊,何不一道南行,到敝處盤桓數日?”
“前輩美意,小可實感盛情。隻因此處尚有些須瑣事要辦,故此時不能與前輩同行了。改日一定前往貴府,麵聆教誨。”
隻聽趙平說道:“既然文先生不能同行,爹爹何不找一家客棧住下來,好與文先生作一夕談?”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文老弟意下如何?”
子玉道:“前輩慷慨豪放,平兄弟天人一般,我與二位相逢,確有一見如故之感。本不欲乍逢而乍離,隻是小可確有需急辦之事,隻好就此別過了。待小可手頭事情一了,必定前往拜訪。”
趙方道:“既是如此,咱們一言為定,丹陽相見。小二,結帳啦!文老弟行走江湖,千萬保重。我和犬子先走一步,在丹陽恭候。”說罷,牽起趙平的手,出了店門。
子玉拱送二人出了店門,轉身回到酒桌,見桌上有一個信封。子玉從信封中抽出信來,一看,呆了呆,這哪裏是信,卻是兩張寶鈔,共計二百兩。子玉想:
“這肯定是趙老前輩遺忘在此處的。”連忙追出門去。隻見街道上燈火昏黃,人頭熙熙,哪有趙氏父子的蹤影?
原來這位老者正是人稱江南大俠的趙方,一生凜然正氣,疾惡如仇,年青時行俠大江南北,飲譽海內,晚年閑居家中,膝下隻有二女。大女兒嫁到武進,次女趙萍,就是這位白衫公子。趙方覺得自己已年近黃昏,想著選一個好的兒郎,招贅在家,以承宗祧。隻因趙方閱曆極廣,挑來挑去,竟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想此次攜女北遊,在徐州城的戲馬台上遇到文子玉。趙方見子玉氣度不凡,談吐不俗,聽其所吟詩詞,竟是胸懷大誌,頓生好感,即起招攬之意。後又聞得子玉孑然一人,此意更是堅定。隻是人不可貌相,文子玉人品是否端正,那就很難說了。於是他心生一計,留下二百兩寶鈔——文子玉若是信人,無功不受祿,就憑這二百兩寶鈔,他也得來丹陽一趟;文子玉若是淺薄之輩,拿了寶鈔,卻如黃鶴杳然,那就證明這小子玉外絮中,豈能做他江南大俠的女婿?區區二百兩寶鈔就算扔到長江裏了。趙方自以為得計,於是便留下寶鈔,帶著趙萍,揚長而去。趙方的這一番複雜的心思,別人,就連他女兒,又如何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