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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兩隻貓?兩隻貓的四個眼睛,像四個電燈泡,它們亮得使我感到威脅。
而且兩隻貓都是黑的。
有一個理論:黑貓是最健康最純正的原生,白貓花貓的形成是由於貓族的皮膚病變,像人類的白癜風與牛皮癬。
那時雖然不知道這種高明得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的理論,我仍然被黑貓嚇醒了。
後來又有一種理論,說是在西方,尤其是指美國,黑貓的意義是保持沉默。被稱作“黑貓權”的是指沉默的權利。
不知是否確有其說。這樣的不知真偽的說法很多。
在一間大客廳裏,一切都是黑暗的,因為我睡著了,可能不該睡那麼久。小時候認定睡眠有著沉重的不再醒來的危險。後來深知不睡眠有著發瘋的危險。兩隻小貓漸漸變大,越來越大,它們的四枚黑眼珠黑亮黑亮,越來越亮,像四盞二十五瓦的燈泡發展成長為四盞兩千瓦的黑光燈泡。它們此生第一次照亮了我的意識,漸漸地走入到一個孩子的靈魂。不知道是黑貓在捕我的靈魂還是我的靈魂要俘獲兩隻黑貓。我悸然歡呼:我,是我啊,我已經被黑亮照耀,我已經感覺到了貓、貓皮、貓眼、貓耳、客廳,巨大的房屋與充實著房屋的貓仔,而且在那一刹那我自信我已經比那兩隻貓更巨大也更有意義了。我在乎的是我被貓眼注視,不是在乎那兩隻貓。我與貓、黑貓有一種特別的契合,命中注定。它的皮毛,它的品種,它的眼眶都是那麼黑,但貓的眼珠有點橙紅。因為我才剛剛對世界睜開眼睛,我的世界還相當黑暗。我害怕,我不能接受更不能分辨黑以外的顏色,如果那有生以來的進入記憶中的首次午睡醒來後看到的幹脆是紅或者白,是黃或者綠,我怕我會被刺瞎了眼睛,我至少會因為那如同歌劇戲裝的顏色而害怕活下去。
貓的眼珠有一點橙紅,這使我不免驚心動魄。
我看到的是漆黑,我看到的是差不多什麼都沒有看到。區別在於也許有亮的黑與黑的黑,還有暗的黑,還有淡淡的黑。貓眼是亮的有點橙紅的黑;貓頭是黑得雄壯的黑;貓鼻子是漆黑的黑;貓皮毛是暗的黑;貓背是濃濃的黑;貓爪子是淡淡的黑。這就是造物主在冥冥中給我的最早的關於顏色的知覺與啟示,與水墨畫或有什麼關係。知覺是很不容易的,修煉了億萬斯年,功德了億萬斯年,有了一次關於黑貓的知覺。生命的開始有些黯淡,似乎安寧,但也馬虎,可有可無,畢竟是逐漸的浸潤。太感人了,區分就更不容易,區分太痛苦也太艱難。
與世界的關係是從黑到漸亮到白到各種顏色,原色與複合色,帶著些微的恐懼和無力。
感謝造物主,我沒有在五顏六色中迷失,沒有瞎盲。然而我落到大坑裏了。對於人生的最最不舒服的感覺是失重,雖然那裏那時還沒有失重一詞的出現。故鄉有千百畝的大梨園,花開時潔白得叫你醉迷。你怕你失重墜落在雪白的梨花裏。到三十年後我讀到了契訶夫的話劇《海鷗》,主角尼娜說:“我是在為生活穿孝啊,我不幸福。”她的孝衣是黑黑的,家鄉的梨花雪白,白得如天山上與黑龍江邊的雪。
北方的春天:最早是杏花,是冬天的揮手離去,白中有橙黃直到粉紅,是春天的小女孩,是小女孩的嘴唇與臉蛋。然後是山桃,是情竇忽開的少女如火。桃花紅得淺顯燦爛。杏花粉得天真夢幻。桃與杏都是先開花後長葉。梨花則是花朵與葉芽同時生長。銀裝素裹,雪花飄飄,玉蝶翩翩,綠萼青青。春天的太陽漸暖,盛開的梨花如海,如漲潮的浪花飛濺,如群帆起航,如遺留在艦船尾後的流蘇,如歐洲的百萬婚紗的大囍與白衣舞會。
我什麼也沒想,還不會想。什麼也沒做,還不會做,也不知道啥是做。但是我知覺到了失足,莫名其妙地一腳踩空,落到了大坑裏。許多年以後,人們說,如果你在睡夢中動了一下腳或腿,你恐怕會有夢中失足落井的感覺。
我記住了墜落,卻不記得滿春天的梨花。春天梨花,是在七十歲以後,少小離家老大回,我才會沉醉的。
然後是兩隻貓或N隻貓或一隻貓或沒有貓在大廳裏追逐奔跑,有聲無聲,有形無形,有夜無夜,有廳無廳。它們或沒有它們,奔走著放置著旋轉著懶惰著,跳動著安寧著點綴著也破壞著。這個世界仍然是或有或無。
世界果然是可有可無?眾妙之玄,玄於N隻黑貓。
羅素說,哲學是黑貓在暗室裏尋找並不一定存在的老鼠。生命說,黑貓是世界給我的第一次符號、第一次呼喚、第一次吸引,尤其是那兩隻明亮的眼珠。梨花說,有了我黑貓才落到了實處,你才落到了大坑,就是說從無下載為有,從花朵融合為泥土,從不安的神態到驚怖的下墜,再到落地的平安。除了世界,除了土地,除了坑底,你還能飛向哪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