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們也不免替葉公超擔憂,紛紛給他出這樣那樣的主意。一說到“正事”,林徽因的嗓門又大了起來,語速很快,思路很清晰,讓人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和精神才能跟上她的思路。
國之重器,自然是拚死也要保護的。但是,日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單看他們那勢在必得的架勢,就知道此事絕難善了。本來保住國寶已是難事,再想全身而退就更難了。
葉公超身上有一股尚義任俠的豪氣。他生性狷介正直,有時候狂到了一種讓人切齒的地步。他的大少爺脾氣,他的喜怒無常,他的天真與刻薄,都鮮明地成為了一種魅力的符號,讓人愛之不能、恨之不得。
正是這種性格特質,讓葉公超的一生中充滿了各種不可調和的“矛盾”。他有永不願變更妥協的原則,可他卻常常由於自身認可讚同的觀點而立於這原則之外;他心本良善,卻總由於固執己見、恃才傲物而造成不好交往的假象;他有一股接近冷酷的清醒,卻在天真的堅持裏過了半生。
出身官宦之家,又年少得誌,讓葉公超沒有點兒脾氣那是不可能的。他比很多人“大膽”,也比很多人“不管不顧”。那種滿不在乎的“橫”勁和剛直,貫穿了葉公超的一生,也直接促使他奔赴了那樣的命運。
有一件事情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
在葉公超的一生中,曾經對很多人發過脾氣,但被他欽羨地讚美過的,卻非常少。而在這少之又少的“幸運兒”中,魯迅居然是其中一個。當然,必須要說明的是:他肯定的是魯迅的文字,而不是魯迅這個人。
1936年11月1日,葉公超在《益世報》上發了一篇文章,題目叫《關於非戰士的魯迅》。其中有一段話讓人印象非常深刻:“我很羨慕魯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剛性是屬於他自己的(有點像Swift的文筆),華麗、柔媚是他沒有的東西。雖然他是極大的提倡著歐化文字,他自己文字的美卻是完全脫胎於文言的。他那種敏銳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從他的筆下出來的自然就帶上了一種個性的親切的色彩。我有時讀他的雜感文字,一方麵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時又感到他所‘瞄準’(魯迅是最愛用各種軍事名詞的)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粒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麵是與他同等的。”
當時中國文化界剛剛失去了魯迅,正處在一片震蕩中,各種悼念的文章層出不窮。要是別人寫出這樣的文章、說出這樣的話或許並不稀奇,可話從葉公超嘴裏說出來,就有些“詭異”了。要知道,他跟魯迅既不是私交甚篤的朋友,也不是同一個陣營中的戰友,甚至立場觀點都不一樣。如此恭維,實在是很出人意料。
在我看過的對魯迅的各色各種的評論文章中,還沒有見過這麼推崇、這麼激賞的。尤其這話出自葉公超這樣一個絕對是對立營壘中的人物之口,除了增加我們對魯迅的認知外,還得承認世間有一種超乎政治立場的公道在。
——韓石山
文章一發出來,胡適不樂意了。葉公超是新月派的大將,而魯迅則對新月派素無好感,常撰文“罵”之,讓新月派的一幹人等非常沒有麵子。就連胡適、徐誌摩都沒能讓魯迅筆下留情,照“罵”不誤。葉公超卻公然“倒戈”,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於是,胡適毫不客氣地對老友說:“魯迅生前吐痰都不會吐到你的頭上,你為什麼寫那麼長的文章捧他!”
“人歸人,文章歸文章,我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字的成就。”許多年後,垂暮之年的葉公超如此說道。
看,這就是葉公超。我可以不認可你這個人、不喜歡你做的事,但我願意肯定、尊重你的成就。哪怕你不領情,哪怕別人覺得沒有必要,我也隻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
人各有立場,必然會因立場不同而爭鬥,但才華是無辜的、平等的,不管你持有何種立場,你的才華都應該得到尊重。
同樣的,隻要認定了這件事非做不可,葉公超甚至懶得去計算其間的風險。
上海,他是去定了;毛公鼎,他也是護定了。
在中國的地盤上,如果任侵略者明目張膽地搶走中國的國寶,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