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山水靜,為君起鬆聲。——王勃
靜立在外灘的攔牆邊,我望著那曾經相識、記憶猶在的灰色江水,翻揚的浪濤卷過江的氣息,潮濕而清新,江風吹來,空氣中飄揚著淡淡的魚味,是我小時候常常聞到過的親切的味道,支邊新疆的父親正是為了這難以望懷的家的味道而命令我和哥哥非考上這裏的大學不可,哥哥比我大十二歲,我是父母後來生下的小女兒,爭氣的哥哥考上了複旦,深得父母的寵愛,而我……,往事太多,又怎能都記掛在心上呢,然而忘又忘不掉。
我小的時候,父親曾帶著全家去上海探過親,那時我們在新疆住的是土平房,而上海的叔叔伯伯們住的卻是樓房,在感受過上海的種種魅惑之後,我曾經問過父親: “上海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要把我們生在新疆?”
那時,我對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及文革期間上海青年支邊新疆的曆史完全不了解,幾乎不知道有那麼回事,所以產生了上述疑問。然而我的問話換來的卻是父親的一頓怒斥: “你懂什麼?要不是因為有你們,我早就回來了!”
父親的話讓我感到委屈,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要受到這樣的責罵。而類似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小小的我竟也產生了“都怪我”的心理,仿佛真的是自己錯了,生活於是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於無意間再犯下更多的錯誤。時光悄逝,我的心靈從幼小走向長大,慢慢就懂得了一個道理,即生命是父母選擇給我的,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們以我的無奈作為指責的理由,實在是沒道理。而且,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卻又生了我,以我的年紀,我出生的時代早已經不允許多生孩子了,可他們還是要了我,甚至這也成了我的錯。一次,父親還這樣說: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當初為了你,我們交了多少罰款,可你從來都不知道感恩,一點都不知道好好學習!”
甚至是我的母親也指責我: “為了你,我身上多了一道疤,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麼就一點都不知道感激?一點都不知道好好字習?!”
從來都是這樣,從來都好像是我欠父母的,而父母給我的隻有恩情,生我的恩,喂我的恩,也不問問我要不要這些恩情,就要我用好好學習來報答他們。
母親是湖南人,不是上海人,母親是受了什麼曆史潮流的影響跑到了新疆,我也不得而知,也沒興趣知道,因為新疆的漢族人多是來自這省那省,互相問起來,都是有老家的,我的老家一直被定為上海,而不是湖南。母親對此毫無異義,除開男權思想對她的影響,她的湖南農村老家比起上海,自然是相形見絀的,而且母親對上海的向往和對父親這個上海男人的崇拜,也是相當濃重的,她吸收了父親的心情,從父親那裏學會了不少上海話,也渴望將來落腳上海,成為一個上海人。
讓我憤懣的是,父親和母親如果這麼夢想投入上海的懷抱,他們為什麼不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實現目標,為什麼不想辦法調動工作,或是拚命創造足夠的財富,以使他們完成夢想?他們從來不在自己身上下工夫,而是不斷地鞭策著我和哥哥,讓我們好好學習,考上海的大學,在上海找工作,然後把他們雙雙接到上海去。
後來我們家又去上海探過親,那時我們已經住進了樓房,而且比上海的叔伯住的樓房新,而且也更大。這樣一來,我心中的天平就變了狀況,覺得其實烏魯木齊也蠻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奔到上海去?但我的父母不這樣想,新疆的甜蜜瓜果留不住他們的心,天山南北壯麗的風光也迷不倒他們,他們的眼中隻有黃浦江,隻有蘇州河,即使叫他們睡在棚戶區的一張置於室外的破床上,他們可能也會覺得比住在烏魯木齊的樓房裏強。
我的父母是幸運的,因為哥哥相當爭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學習尖子,學校的老師都誇他,每次參加完哥哥的家長會,父親和母親總是一臉笑意,在飯桌上不斷談起哥哥為他們掙得的榮光和麵子。而當後來我也要家長會要他們參加時,父親總是一口回絕,說他丟不起這個人,於是隻有母親勉為其難地前去參加,在眾多家家麵前聽班主任數落我的理科成績是多麼地差。哥哥一直深得父母喜愛,而他最終也如父母所願的那樣考上了複旦大學,早早地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離開了新疆。
母親一度很滿足,但父親卻不放心,他要我也像哥哥一樣,成為他的第二個驕傲,為他將來落戶上海押上雙保險。可是,笨笨的我,卻一直無法像哥哥那樣學出好成績,雖然我的文科很好,但數理化卻致命地差,這使得我永遠進入不了優等生的行列,同時,因為我喜歡繪畫,把很多時間都花在了畫畫上,使得我的成績更加淒慘。
忘不了高三那一年的日子,父親整整一年沒有給過我半個笑臉,隻要家裏有客人來,他都要長歎,說他簡直不相信同一對父母生的兩個孩子居然這麼不一樣,兒子這麼聰明,女兒卻這麼笨,早知道這樣,當初真不應該拚掉那麼多的罰款而把我生下來。父親不但要說,而且一定要說得很大聲,大到讓我聽見。而後,他又來訓我: “你不是笨!我們家沒有笨人!你就是不好好學!你就是故意跟父母過不去!”
父親的話至今仍然徘徊在我的耳邊,既使現在我的耳邊響起的是黃浦江上的潮聲。
我不明白,為什麼上一代的某些人,總是以生了孩子為由來要求孩子以他們的意誌為藍圖來償還他們的恩情。我曾經在一本老舊的雜誌上看到過一篇小故事,說一個男孩上了班後不管父母,掙的工資總是自己花,父母問他要,他都不給,於是他的母親就提醒他,說他欠父母的賬呢,連最早的十個月房錢都沒付呢!我知道的所有人,都痛罵這個男孩不孝,而我卻在心裏悄悄地問,十月懷胎難道是他的錯嗎?
我不闡述自己的觀點,就已經是很大逆不道的叛徒女兒了,假如我再說出我的觀點,說父母由於自己的情欲得到滿足或是為了將來自己能夠享受兒女的成就,生了孩子,這孩子就背了債,就不得不依照父母的意思還債,那我一定會被他們看成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狼心狗肺的孩子。
我什麼都不能說,隻能期盼高中畢業後逃離這個家,不再看到父母的臉,不再去聽他們的聲音,既使我睡在馬路邊的路燈下,也許都比睡在家裏好得多。
我的父母終於在退休後去了上海,他們先是和哥哥住在一起,後來又和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棚戶區裏,睡在小閣樓上,並想辦法把戶口落在了那裏,等待著那片棚戶區拆遷的日子。於是我的家人都已經是上海人了,除了我。為了使我也能立誌前往上海,父母親還斷了我的“後路”,他們把位於烏魯木齊的房子賣掉了,說是要多搞些錢,到上海去買房子。我那時已經離家出走了,他們的一切我都不要,他們的房子,他們盡管賣,與我無關。
黃浦江的水是灰色的,江麵上還漂著許多深綠色的水葫蘆,有幾隻小船浮在水中,船上的人正在用一個網往船上撈著水葫蘆,這東西的存在或增多,說明這片水域已經受到了汙染。然而往遠處看去,灰色的江水顯得美麗多了,倒映著陸家嘴上高聳的建築,還在陽光下閃著鑽石般的光芒。這裏,雖不比我才去過的九寨溝那樣,有著清新絕純的水,但這裏有這裏的特色,它依然令我神往。
站在這裏,我感到心胸開闊,心底裏那份信心又增加了許多,水和山給人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凡,有人說,水能使人的心靈淨化,山能使人的意誌堅強,我看過了山,又麵對過水,是否就能夠更加堅強?或者,將心靈中的灰黯驅趕開,重新塑造一個自我?
三年前,命運沒有給我贈送任何奇跡,我就像老師和父母預測的那樣,在高考中名落孫山。於是,從十八歲起,我就走出家門,開始揮霍青春,將自己美妙的身影置於昏暗的歌舞場,盡閱城市中形形色色的男人,觀賞著他們的狂縱,透析著他們的醜陋。燈影酒光中,不知世上還有春夏秋冬。
時光一眨眼,我就超過了二十歲,那永遠消逝的十九歲仿佛一把冰冷的利劍,在我的心上劃出一道疼痛的傷痕,讓我的冷汗在心裏洶湧地流下。望著身後再也回不來的十多歲的青春年紀,我被命運狠狠地抽了一下,心涼如冰,恐懼如雨。
我知道,我不能再過那種生活了,那會徹底毀掉我,而我並非那種生來就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任何天賦的人,我會畫畫,一定有地方能用得著這一點,我得靠這個改變自己的生活,重塑自己的未來……
打開相機,我將相機鏡頭對準美麗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對準金茂大廈,對準金融中心,並把周圍的許多建築都收進鏡頭,然後襯一些疊蕩的江水,襯幾艘漂亮的輪船,再等幾隻海鷗嬉戲時,按下快門,拍下這一張宏美的照片。麵對如此先進而美麗的景色,我真想在這裏留個影,可惜獨自一人,無人能為我拍照。我的目光轉向來往的遊人,想從中尋找一位合適的能為我拍照的人。
目光流掠之處,忽然發現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看著我站的這個方向,仿佛看了很久。我有些詫異,憑以往的經驗,我敢斷定他是在看我,並且已經跟著我有一會兒了,他對我有興趣嗎?如果有,是哪種興趣?
我轉開頭向前走去,走了一陣子便裝做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不出我所料,那個男人也順著我的方向走來,但卻始終和我保持著幾米的距離,像是為了不讓我發現。我不禁淺笑一下,笑他的愚笨。
找了一處好景點,我側身靠在攔牆邊,將相機拿在手上,繼續在人群中尋找合適的人給我拍照,或者,等待某些自告奮勇的男士前來助人為樂。
站了一會兒,那個跟蹤者移動了腳步,朝我這邊走來,我靜站沒動,想看看他的意圖。
“嗨,你好,”他走近我,笑著說,“讓我來替你拍張照片,好嗎?”
我轉過臉看著他,他穿著一件淺灰藍色的休閑西服,打著一條朦朧花色的領帶,挺瀟灑,普通話也很標準,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