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羅一川還是一名中學生的時候,並沒有樹立手握鋼槍保衛祖國的理想。有次開班會,班主任劉老師讓大家暢談人生壯誌,很多男同學都激情滿懷地表示,長大後要當科學家、解放軍、警察、老師或者工人,而尤以想當解放軍的同學所占比例最大。那時候,軍裝夢、英雄夢是整個社會——特別是男孩子們心中最無法割舍的情結。
輪到羅一川發言時,他無限憧憬地說,他的遠大理想是當一名木匠。這個理想當場引起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當木匠算什麼理想?嘁,還遠大呢!柳樹鄉哪個村子都有幾名木匠——會點手藝的農民,終究還是農民。
其實,羅一川的同學絕大部分屬農民子弟,吃商品糧者僅有兩位。農民子弟特有的自尊不允許城裏人看不起農民,城裏人若有了怠慢農民的言行,那對不起,通常情況下,人家連闡述理由的機會都不給你,就把你晾起來了。原本對你的羨慕往往會立即轉變成對立、敵視,甚至是蔑視——城裏人有什麼了不起?連麥苗和韭菜都分不清!當然,這並不表示農民子弟真正發自內心地把農民看得多麼偉大,真正發自內心地瞧不起城裏人。實際上,他們一邊小心地保護著農村人脆弱的尊嚴,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放大了農村人麵對城裏人時的那份自卑。當農村同學聚在一起擺龍門陣時,大家心裏真正期待的還是跳出農門當上城裏人,那就不僅用不著每天背負太陽過山,還能三天兩頭地買回半斤六兩豬肉打打牙祭。那日子,嘖嘖,充滿油葷啊!可是,羅一川似乎連住樓房、逛馬路、吃豬肉的夢想和勇氣都沒有,居然把當木匠視為人生理想,這不是笑柄又是什麼?
羅一川沒想到自己的遠大理想如此缺乏市場,甚至沒能贏得起碼的理解和認同。他漲紅了臉,爭辯說:“你們的誌向確實比我遠大,比我上檔次。但是,請大家想想,難道柳樹鄉初級中學以前畢業那些學生就沒有這樣的理想嗎?我相信他們也有!可是,從這兒走出去的成千上萬的學生中,有幾個科學家,有幾個解放軍,又有幾個工人呢?絕大多數人不都在種田嗎?理想很美,很激動人心。但是,再美的理想,如果最終實現不了,那有個屁的意義!我家窮,一年半載沾不上油葷。有一次,家裏請來木匠來給爺爺做棺材,我媽硬是把下蛋的母雞殺了款待人家,我爸裹上葉子煙,不停地遞給木匠抽。棺材做好後,木匠還從我家背走了二十斤米和三十個雞蛋,抵了工錢。從那以後,我就覺得當木匠很安逸、很神氣、很‘港’,既受人尊重,也有好吃喝,還能掙錢養家。我祝福你們都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可我這輩子就隻想當個木匠。”
羅一川一席話,引起了同學們的深思。是啊,每個人都有理想,可到頭來究竟有多少人能把理想變成現實呢?科學家搞發明創造為整個人類謀幸福,解放軍守在邊防線上把侵略者擋在國門外,多美好、多光榮、多偉大的理想啊,可那都能實現嗎?太難!太難了!人家羅一川知道天上的星星摘不下來,就不白花那個時間,不白仰那個頭,也不在遠隔星星說不清楚有多少光年的地麵上白蹦高,幹脆上山采點櫻桃吃,既實在,又實惠。同學們這麼想著,再看羅一川時,眼中的譏諷之色便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全是佩服和讚同。
班主任劉老師也被羅一川的話震撼了。自他任教以來,一直以引導學生樹立遠大理想為己任。但是,那些空洞的理想真有存在價值嗎?都說“有誌者事競成”,在這所初中校,幾乎每位學生都揣著走出柳樹鄉的夢,可是,學校培養出來的學生還是以農民為主體。有誌者眾,成事者寡!惟一能讓學校和老師聊以**的,不過是“為祖國培養了一批有文化、有知識的社會主義新農民”而已。然而,作為老師,職責和良心都不允許他讓學生放棄理想——理想始終是指導人生之舟不斷前行的航標和明燈,如果當年那些前輩和英烈們沒有胸懷“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的革命理想,並為實現這一理想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中國人民能夠翻身得解放、當家作主人嗎?顯然不能嘛!
“同學們,理想是應該也必須堅守的。遠大的理想能夠催人奮進。沒有理想,別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可能連撞一次鍾的熱情都會喪失。無論什麼樣的理想,都值得珍視,並需要我們為之付出巨大努力。”劉老師用讚賞和激勵的眼神看著羅一川,繼續對同學們說,“羅一川同學有當木匠的理想,那我們就祝願他成為一個像魯班一樣出色的木匠。”話音剛落,教室裏立即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這次班會以後,羅一川便獲得了木匠的綽號。一些老師說到羅一川時,偶爾也會以“木匠”代稱。羅一川坦然接受了這個綽號,並且心裏頗為受用。盡管此木匠並非彼木匠,但對羅一川而言,也足以產生以假亂真的效果,至少,這個綽號讓他提前進入了木匠的心理適應期或者叫精神享受期。
中考結束,羅一川沒能邁進中專和中師的門坎,甚至連高中錄取通知書也沒盼到。這一來,他就順理成章地具備了實現當木匠這一良好願望的前提條件。但是,羅一川的父母並不甘心兒子一輩子隻當個木匠。站在他們的立場看,不管怎麼說,做城裏人的父母始終要比做鄉下木匠的父母光彩得多,有臉麵得多,提神益氣得多。哪怕兒子隻是在城裏清掃馬路,那也叫環衛工人,敲鍾吃飯,蓋章領錢,治病能報銷,退休有工資,比麵朝黃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強上何止十倍百倍?所以,當父親把咬著牙、涎著臉四處借來的學費交給羅一川讓他去複讀,可羅一川竟然死活不接那錢,梗著脖子反複聲明自己不想複讀隻想學木匠時,父親忍了好久的一腔怒火終於暴發出來。他抓過一根棍子,暴喝一聲:“老子整死你狗日的雜種!”便劈頭蓋腦地向心中的不肖之子打將過去。沒想到羅一川竟然不跑不躲,眼含淚水,嘴裏卻還振振有詞地說,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去複讀。兒子如此惡劣的態度,自然更加激怒了父親,其後果是引得他手中的棍子雨點般地落在了羅一川身上。
與此同時,雨點般的棍子還落在了另一個地方,那就是羅一川母親心上。母親像一匹護犢子的母狼,哀嚎著大叫一聲:“天哪,你要打死他啊?!”說著,就發瘋似地撲過來,奪下父親的棍子,把兒子拉進灶房,一邊嗔怪他不聽尊長勸導,一邊睜著淚眼細細察看他滿身的棍傷。獨自留在屋外的父親,扶著院子中間那棵碗口粗的桉樹,喘了好半天粗氣,仍然氣得渾身打顫,雙手發抖,嘴唇哆嗦。
那段時間,圍繞複讀初中和學木匠這個問題,羅一川同父親的矛盾差不多上升到敵我之爭的程度。父親取攻勢,罵哄騙詐,軟硬兼施。兒子取守勢,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幾天下來,父親始終沒能讓兒子的人生觀和前途觀有絲毫改變,受失敗引發的嚴重鬱悶情緒影響,飯吃不下,覺也睡不香。而那“狗日的敗家子”,他媽的卻成天沒事兒似的,照吃照喝照睡,甚至睡得更久,喝得更甜,吃得更多。父親越看越懷疑自己上輩子欠了羅一川的債,人家羅一川這輩子是找他討債來了。這麼想著,越發氣得不行,卻又無計可施,總不能一扁擔把他撂翻,再扛到學校去吧?唉,兒大不由爹娘啊。罷罷罷,就當是償還上輩子的欠債吧,隨他去好了,學個木匠也算是門手藝,多少能撈點吃喝混個油鹽錢啥的。
幾天後,父親用一壺高梁酒、一隻大紅公雞和一斤上等葉子煙作為拜師禮,讓羅一川拜在了柳樹鄉最好的老木匠張四海張師傅手下為徒。
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一心要當木匠的羅一川果然頗具木匠天份,跟著師傅東家進、西家出的轉了一年多,就對鋸、砍、削、刨、锛、釘、裝等技術了然於胸,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還通過看書自學,掌握了木工設計、油漆和裝飾等更“尖端”的技藝。最初,四鄉八鄰總是對張師傅培養了這麼一位高徒讚不絕口,慢慢的,那讚揚聲中就沒了張師傅的名號,隻剩下對羅師傅的溢美之詞。於是,便有鄉鄰繞過張師傅,單獨來請羅師傅做木工活兒。
羅一川雖然技術日臻成熟,很快便超越了師傅,但他沒有忘記“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在師傅麵前始終謙虛恭謹。遇有別人請他做活路,他也及時趕到師傅家,稟報說某某托他恭請師傅,看師傅是否有時間接單。時間一長,張師傅看出了端倪,心裏很是感動,覺得這徒弟真是乖巧懂事。可張師傅又不想沾徒弟的光,便告訴羅一川:“川娃子啊,你不要啥子活路都把師傅圈上。師傅老了,眼神和力氣都退化了。能帶出你這麼個徒弟,師傅就心滿意足了。從今天起,我退隱歸山。以後,你接了活路,自己幹,不用照顧師傅這張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