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關於日本文化的兩點提醒(1 / 1)

記得知堂老人說過,日本文化的特點是美。我們也不妨對日本文化做一次審美式閱讀。

審美會不會美化日本文化呢?當然不會。所謂美化,是指對醜的修飾,對惡的遮掩和渲染,而審美卻要麵對事實和真理,因此,審美要真,而美化則偽。

那麼,武士道也能被審美嗎?有人這樣問道。

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呢?這是由於武士道在戰爭中的表現,使人很容易將武士道與軍國主義等同起來,而事實上,日本軍國主義者正是這樣做的。那些戰爭販子們,用武士道來發動戰爭,讓武士道承擔戰爭犯罪,更以武士道來對抗審判,美化自己的嘴臉。而我們卻忽略了這一點,沒有將二者區分開來,使他們終於如願,死了多年以後,竟然被供在了靖國神社裏麵。我們的曆史觀,使我們注意到了將日本人民與侵略者區分開來,但是,卻沒有注意到把軍國主義與日本文化區別開來。我們反對軍國主義,但不反對日本文化,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及時把這一點告訴日本人民。日本人民生活在日本文化裏,不了解日本文化,就不懂日本人民。而日本文化的核心就是武士道,不把武士道與軍國主義區分開來,就不能將日本人民與侵略者區分開來,侵略者利用了這一點,把武士道當作保護傘。

軍國主義並非來自武士道,而是帝國主義階段在日本的表現,是帝國主義利用了武士道,用武士道對日本人民進行政治動員和文化動員。

武士道有多麵,尚武精神是其中一麵,還有倫理精神和政治精神,方方麵麵,歸結起來,則無非兩點,一是對死的追究,二是對美的執著。

因此,武士道就是死之道,而且講究帶著美去死,是武士道的根本。武士道來源不一,有來自中國的儒教、佛教和本土化的神道教。

軍國主義強調神道教,文化主義傾向於儒教和佛教。因此,武士道也分為三派:一派是儒教武士道,一派是佛教武士道,另一派就是神道教武士道了。

發動戰爭的武士道,是神道教武士道,而本書如上所言,是對日本文化一次審美式閱讀,既然繞不開武士道,那就主要談談山鹿素行的儒教武士道和山本常朝的佛教武士道,基本上沒有涉及神道教武士道。

來源不同的武士道,政治傾向也不一樣,有從武士道進入國家主義的,也有從武士道進入民主主義的,還有從武士道進入基督教和社會主義的。例如,內村鑒三從武士道進入基督教,而幸德秋水則從儒教武士道進入社會主義。

武士道是一種文化,它沒有宗教形式,亦非國家組織,戰爭是國家犯罪而非文化犯罪,國家犯罪應該從文化上進行反省,但不能要文化來承擔犯罪責任,就像清朝喪權辱國,但不能認為中國文化就是賣國文化一樣。

我們在對待中國文化時,要將中國文化與清朝賣國劃清界限,也就是說,清朝賣國可以從文化上來反省,但不應該由中國文化來承擔責任。

對待武士道也是如此。將政治文化化了,我們反而會找不到真正的犯罪主體,而使那些犯罪者心安理得地躺在文化——靖國神社裏安息。

我曾經在《南方周末》發表過一篇題為“為什麼‘大中國’被‘小日本’侵略”的文章,也許有人會問,你審美怎麼審出個“小日本”來了,這樣的提法是否對日本文化不夠尊重,有失學術規範和水準?對此,我的想法如下:

“小日本”的提法,來自中世紀,其依據是天下觀和王權主義。例如,在我國的史書《魏書》《隋書》裏就有“倭國誌”,“倭國”就是小日本。

可我所謂的“小日本”,並非來自“倭國”,而是源於近代以來日本人自己的文化哲學。日本人認為,他們的文化具有短小性和簡潔性兩大特性。

作為島國,日本國土“小”,沒有像大陸那樣遼闊的平原和綿延的河山,古代日本人不知道陸地上有一望無際的原野,沒見過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又從地平線上落下去,也不知道地球上還有煙波浩渺、橫無際涯的江河。

日本人常見的自然,是山和平原交錯的小自然,棲息於小自然中的日本人,在文化上當然要采取與小自然相應的短小形式,而沒有中國式的萬裏長城和大運河,也沒有羅馬式的水道,更沒有創作出像大乘佛教教典那樣包羅萬象的龐大作品。以和歌、俳句為代表,日本文化具有短小而簡潔的特性。這一特性,在日本的藝術表現形式以及法律、宗教、思想等其他形式中都表現出來。日本人不喜歡巨大的東西,也不喜歡巨大的表現形式。日本風土多樣,日本人將風土多樣性納入短小的文化表現形式之中,使文化具有簡潔的性格,“小”沒有貶義,是一種文化特性。問題當然不止這兩點,舉出這兩點來,是要表明:第一,我們不能潑髒水——軍國主義連孩子——武士道也倒掉了。第二,我們尊重日本文化,但不至於連“小日本”也不能提了。提醒了這兩點,我想,我們就可以邁出對日本文化審美的第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