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之後,高考成績可以通過聲訊台查詢了,我爸爸和我媽媽吃過晚飯就守在電話機旁,晚上七點一過,聲訊台開通了,就拿著我的準考證開始撥電話。
那幾分鍾,漫長得好像是一年甚至一個世紀,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推到法庭上的犯人,等待著法官最後的判決,可是偏偏聲訊台不能一口氣接進那麼多電話,所以打了幾次,都是占線的聲音,我媽媽就按著重撥,一遍一遍,終於在一家三口都焦躁起來的時候,搶線成功。我是看著媽媽輸入了她的準考證號碼之後,才一步一步湊過去的,看著媽媽一邊蹙眉,一邊在紙上記下她的分數。她的語文、政治、曆史都過百了,英語卡在及格線上,隻有數學,三十四分的成績,徹底把她的總分拉了下來。
“沒事,今年沒考好,咱們可以回讀一年,明年好好補補數學,一定能考個好大學。”我爸爸看了會我媽媽手寫的成績單,安慰我。我的數學耽誤事了,盡管這個分數在有些省市可能進本科線了,甚至能上個不錯的大學,但在高考成績高得驚人的東北,卻充其量隻能上個專科或是電大,他們對女兒寄予厚望,並不想她上個這樣的學校混時間,本來也想過如果我的分數差太多,就幹脆讓她上班,先捧個鐵飯碗再說,但是看看孩子的成績又比想象中的好,放棄太可惜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半天沒有說話了,這個分數比她一模的成績高五十分左右,她知道自己也算是盡了全力了,考不上本科是在她的估計當中的,何況她報考的都是北京的院校,分數線本來就比本地的大學要更高一點。可是做好準備歸做好準備,事到臨頭,她還是覺得很難受,懨懨的回了自己的屋子,蒙頭大睡。
夜裏夢境紛亂,感覺上她好像在打包行李,似乎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要跟南瓜一起出發。可是到了火車站,人山人海的,她被擠得動也動不了,就那麼一轉眼的功夫,南瓜就不見了,她提著行李跑呀跑,追呀追的,好容易看到火車還停在站台旁,她還來得及上車,心才放下,可是不知道怎麼了,人又被列車員攔住,要看她的火車票。可是她的火車票呢?她心急火燎的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最後一個畫麵,是火車開走了,南瓜隔著車窗衝她招手,她卻還是找不到她的票。
我是哭醒的,醒的時候哽咽不已,枕頭上已經是一片濕潤的淚痕,是夢,她安慰自己,窗外夜色融融,夏天天亮早,可是外麵這樣黑,可見還很早,她安慰自己,繼續去睡。可是不知道怎麼了,這一夜輾轉反側,做的居然都是同一個夢,不過細節有些區別,她總是上不去載著南瓜的那趟火車,不是找不到車票,就是火車根本已經開走了,還有忘記行李必須回家去取的時候,總之,一夜間驚醒了五六次。
南瓜的電話是第二天早上八點鍾就打過來的,我猜他一定掐著時間等了很久了。家裏這會靜靜的,我爸爸和我媽媽都去上班了,隻有她獨自躺在床上,夜裏睡不好,早晨的時候心裏有點悶悶的難受。
“我!”南瓜的聲音裏有壓製不住的興奮,他反複的叫她的名字,說想馬上見到她。
“你考了多少分?”我覺得笑是很費力的事情,她猜南瓜考得必然好,她也為他高興,隻是這高興中,含著傷心的成分卻仿佛更大。
“應該能進線了,”南瓜報出一個分數,我家裏定了報紙,吃早飯的時候她瞄了一眼,南瓜這個分數,距離本省的文科狀元隻有三分之差,他一定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學校了。
“太好了,”她想大笑出聲,結果隻是調動了一下嘴角,而那弧度,還是南瓜看不到的。
“你呢?”南瓜察覺出了她的低落,輕聲問她。
“我?”我下意識的重複,半天才說,“可能準備複讀了。”
“複讀?”南瓜似乎吃了一驚,有些語無倫次的說,“一定要複讀嗎?複讀很辛苦的,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
“我不想讀個普通的專科,也不想去二級院校,再說填誌願的時候也根本沒填這幾個誌願,能怎麼辦呢?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不知道是問南瓜還是問自己,“我還想去北京,我……”後麵的話說不下去也說不出來,在眼淚掉下來的同時,她掛斷了電話。
複讀的事情很快就定下來了,高考結束,高考補習班就開始招生,報名太晚容易沒有位置。我跟著我爸爸去交補習班學費的那一天,報紙上正好登出了第一批重點院校的高考錄取名單,我捧著一行一行的細讀,在B大的一欄裏,輕而易舉的找到了南瓜的名字。
“高考就像人生的分水嶺,橫亙在那裏,輕而易舉的就把我們分開了,真的覺得我們好像兩條射線,相交了,然後又無可避免的越行越遠。還能重逢嗎?在人生的下一個路口?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會祝福他,希望他能實現自己的理想,站在更高的地方,即便陪在他的身邊的人不再是我,我也會為他高興和自豪。”晚上,我在燈下又整理了一遍教材,高考補習班會在幾天之後開學,她想,最壞的結果也就是這樣了,她和南瓜會分開,天南海北,可是她還有一年的機會,也許可以學得很好,即便不能去南瓜的學校,也可以離他近一點,這是她為了她的幸福,能做的惟一的努力了。
我也想的,我沒有出聲,因為怕一出聲,嗚咽聲就會脫口而出。
南瓜是在八月中旬出發去北京報道的,其實距離開學還有幾天的時間,但是他的父母堅持要他早點去學校,可以有時間熟悉一下周邊的生活環境,便於盡早的投入到新的生活中。
那天我並沒有去送他,不過聽說班裏去了不少同學,連班主任和年級組長都特意趕去了火車站,送別的時候,好多女生都哭了。這次高考,他們年級的成績整體很好,文科班裏有南瓜考進了B大,還有一個五班的女生考進了北京的另一所著名學府Z大,另外考進各省重點院校的也有十幾個人。學校為此在外牆貼了大紅榜,據說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送達到學校的時候,還違規放了長長一掛鞭炮慶祝。金榜題名是古來中國人最重視的人生幾大喜事,因而鞭炮聲雖然驚動了附近的派出所,但民警來一了解情況,反而恭喜了校長,然後走了。
他們的話別,是在南瓜出發的前一天。我補習班的新學期生活已經開始三周了,南瓜在出發之前,每天中午會去陪她吃飯,然後晚上又等在校門口,風雨無阻的陪著她坐車回家。相聚的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漫長的離別近在眼前,他們雖然不提,但是心裏的離愁別緒卻與日俱增。
“你要全心全意的好好學習,好好把數學這關過了。”臨別的前一天,我逃了一節語文的晚自習溜出學校,兩個人也沒有坐車,隻是手拉著手沿著公交車的路線,一點一點往我家走,最後還是南瓜打破了沉默,他努力的讓自己笑得輕鬆一點,說,“明年可要考得好一點,我在北京等著你,一年的時間,我肯定已經把那邊的地形全摸熟了,到時候領你去吃好吃的,去好玩的地方,到時候你隻要跟著我混就行了。”
“嗯!”我點點頭,心裏不知道被什麼塞得慢慢的,眼睛也酸得厲害。南瓜說要等她,一年呀,多漫長的等待,多漫長的分離。
“還有,要想著我,每天學習累了都想想我,別把我忘了。我也會想著你,天天想著你。”南瓜仰頭看了看天空,陰曆的十五大約剛過,月亮圓圓的,隻是在明亮的路燈映襯下,顯得光芒有些暗淡。有些話他曾經以為一定說不出口,可是沒想到會說得這麼坦然,他又說,“我會給你寫信的,你也給我寫信吧。”想了想又說,“算了,你學習要緊,我給你寫兩三封信,你給我回一封信就行了,也不用很多字,我會讓你知道我每天在做什麼,你也要讓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好不好。”
“嗯!”我還是點頭,有點不敢看南瓜的臉。
“你埋怨我嗎?”往前又走了一陣子,南瓜忽然問我,“如果我接受保送,或者我考一個省內的大學,我們就不用分開那麼遠,分開這麼久了,你埋怨我嗎?或者,我是不是很自私?”
“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深吸了一口氣,停住腳步,急急的抬頭看南瓜,“你成績那麼好,就應該有更好的前途,B大不是人人都能去的,你能考上,我都覺得特別有麵子,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考上了那麼好的學校,讓人人都羨慕你,也羨慕我找到這麼好的男朋友。”
“傻瓜,我要別人羨慕我幹什麼。”南瓜停在我麵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長長的歎了口氣,目光溫柔的看著她,“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挺後悔的,看到成績的時候高興過,拿到通知書也高興過,但是每次時間都很短,然後一個人在家裏就覺得後悔,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更後悔,還沒離開家,我就想你了。”
“你說的才是傻話,”我眼圈紅了,用手摟住南瓜的腰,把頭埋在他的懷裏,這段日子,她最喜歡這樣的動作,可以把耳朵貼到他的心髒附近,聽那一聲一聲跳動的聲音,“大學的日子肯定比高中時候有意思,等你開學了,你就會覺得自己不會後悔了。”
“那是不一樣的。”南瓜搖頭,也緊緊的回抱我,“喜悅是需要分享的,一個人獨享的喜悅其實就是寂寞,我等著你,你要好好學,數學沒有你想得那麼可怕。”
“嗬嗬……”我不想他們的分別是哭哭啼啼的,於是強迫自己笑了幾聲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羅嗦了,和我媽一樣。”
“說我?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不是?”南瓜明白我的心思,深吸了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也順勢逗著她,手指在她腰間輕輕戳了戳,我最怕癢癢,一碰就渾身顫抖,一邊笑一邊扭動個不停,他摟不住她,隻能放手,看她跳開跑走。
我自然跑不過一個籃球健將,三步兩步就被南瓜追上了,他動作靈活,擋在她麵前,而她發現的時候,躲閃已經來不及了,重重的撞到他身上。
“還跑不跑?”南瓜一手固定住她的身子,一手繼續癢癢她,我受不了,笑得渾身發軟幾乎坐到地上,嘴裏隻能求饒說這不跑不跑了。
“這麼怕癢?真的假的?”南瓜笑著把直往下蹲的我拖起來,兩隻手捧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抬頭看他。
那是他們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初吻,那是路燈照不到的一個角落,背後是爬滿爬山虎翠綠葉子的石頭砌的院牆,頭頂還有一輪圓圓的月,銀色的光輝落在我的眼睛中,亮晶晶的,越發顯得她的眼波清澈透底,而她的嘴唇也特別可愛,淡淡的粉色在月光下幾乎看不出來,像一朵小花一樣,嬌嫩到極點。南瓜覺得很熱,心裏的血好像一下子全衝到了腦子裏,讓他整個人被衝得昏沉沉的,隻想靠近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的唇是怎麼碰到了她的,他也弄不清楚了,隻覺得身體裏奔騰亂撞的血液好像找到了一個口子,然後傾瀉而出。我的嘴唇有些微涼,卻軟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該怎麼親吻這個心愛的女孩,隻是憑著本能,輾轉舔吮,手掌輕輕的在她背上來回遊移。
我被他猝然的吻,弄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是的,她不會呼吸了,隻覺得唇齒之間,湧動著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情愫,覺得這樣的觸碰,好像一瞬間勝過千言萬語,他是愛她的,就像她愛著他,這種感覺,從未如這樣一般清晰過。
隻是她依舊是茫然的,除了本能的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之外,再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那個吻應該是持續了很久,至少在兩個人後來的回憶中是這樣的,南瓜放開我的時候,自己也憋得幾乎背過氣去,要長長長長的喘息之後,才能開口說話。
我放任自己趴在南瓜的懷裏,他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快到一下和一下之間幾乎沒有停頓,混合著她的心跳,連成一片。
“明天我不去送你了,你路上要注意安全。”許久之後,我從他的懷抱中退開些,目光眷戀的看著南瓜的臉,“到了北京之後,給我寫信吧,我也會寫給你。”
“好!”南瓜的語氣眷戀而寵溺,目光溫柔的看著她,一寸一寸的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處皮膚,任何一個表情。
“要等著我,不許喜歡別的女生,比我漂亮也不行,比我聰明也不行。”我又把頭紮進南瓜的懷中,將眼淚蹭到他的T恤衫上。
“嗯,好!”南瓜拍拍她的背,卻找不到語言來安慰她,隻能說,“你明年得來北京陪我,不然,哼哼……”
“不然什麼?”我猛然抬頭,看著他。
“不然……”南瓜賣關子,看我微嗔的表情,半天才說,“不然我還得繼續等你,太可憐了。”
“我要好好學習,我要考到北京去,然後再也不和他分開。”南瓜的火車在晚上十點鍾發車,那個時間,我已經寫完了當天的作業,正不錯眼的看著桌子上的小鬧表,好像看著即將啟動的火車,想著這時候,他大約已經和送別的同學、親友告別完畢了,正躺在臥鋪的床位上,不知道這一夜,他能不能很快入睡,還是像她這樣滿懷愁緒。她要去到他的身邊,哪怕再辛苦也好,因為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之前無論寫下多少認命的話,都抵不過這一刻的難過,她的生活裏如果沒有南瓜,那還能剩下什麼?原來她愛他,比她能夠想象到的更深更多。
補習班的生活是特別沉悶的,一群高考失意的年輕人聚在一起,剛開學的前兩個月裏,彼此之間很少交談,大家關注的事情好像就隻是每兩周一次的小型摸底考試,和每個月一起全年級的大規模摸底考試。
我就在這種異常的沉悶中,接到了南瓜的來信。
“我的女孩,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