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監的露台,正是夜色闌珊,清月如水之時,在這靜謐的天地裏,正有一個人坐在露台的石階上,悵望青空白月,手撚一串佛珠。
這是一張蒼白且清秀過人的臉,下頜略微顯得有些尖瘦,大概是由於少見陽光的緣故,襯著周遭的墨色牆壁,秀麗的雙眼幽如深潭,之下是細挺的鼻梁,以及盡管沒多少血色,卻依然豐潤的嘴唇,好像比之常人更多了一絲倔強與野性,眉目轉動中,這張臉上有著憂傷的嫵媚,以及桀驁不馴的堅韌,不過束起的發髻與皇宮裏清一色的宦官服卻掩蓋了天然的女性之美,讓她看上去和所有營養不良的小太監,沒多少區別。
每一粒佛珠都似乎是一粒心結,英承歡默默的撥弄著,四年的神宮監生活,她隱去本姓,假扮太監,改名為“歡喜”,每日除了灑掃,添燈上香之外,便是在這與世隔絕的後宮裏,同永不言語的神佛為伴,年年歲歲,時光放佛靜止。
遠遠的,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這腳步聲因夜的靜謐而擴音,英承歡凝目望去,宮閣廊簷的暗影中一襲白衣隱隱綽綽,白衣晃動,很快轉過暗影慢慢的走到月光中,在如洗的月色下,繼續穿過空曠的,由石板鋪出的空地朝她走來。
“好久不見了,歡喜,今天的月色真好!”那個男子說,他淡淡的微笑著,年紀在二十六、七上下,眉目清臒,臉部的線條稍顯硬朗,但光影似乎柔和了這些不足,而更讓他有了一種傲然於世,睥睨眾生的天人之氣。
“是的,不知為什麼整個皇宮裏,好像就是神宮監的露台上月色最美!”英承歡頷首答道,隨即問:“你也過來坐麼?”
“當然!”男子大大方方幾步跨上石階,在英承歡的身旁坐下,“每次來這裏和你坐坐,看石階在月光中變得光滑而潔淨,聞著銅爐內晝夜繚繞不斷的祈福香,神秘而悠遠,就會覺得心情舒暢許多!”
英承歡轉頭打量男子所穿的一身白衣,綾緞上以金線描花鑲暗色錦邊,隨著身體的移動,還有暗暗的銀光和珠光閃動,原來領邊和袖口等處,分別綴了不少絞銀絲珍珠扣,英承歡感歎道,“每次來都穿這麼華貴的衣裳,還席地而坐,不怕弄髒了麼?”
“不怕!”男子笑笑,繼續抬頭仰望月色,“衣服算什麼,難得和心有靈犀的人一塊兒賞月,那才是心之所慰呢,可惜沒有酒,要是此刻能和你喝一杯,會更加愜意吧!”
英承歡幽幽的歎了口氣,“神宮監是清淨之所,酒肉葷腥是決計不能沾染的,否則會褻du了神靈,要是被皇上和娘娘們曉得,打死我都有餘恨,又或者被其他的太監們知道了,我也別想再有命活下去。”
“就是一說,別擔心,我不會害你的,我也知道神宮監裏的神佛都看著我們呢,還是老老實實賞月就好,唉!”男子無奈的撓撓頭,“歡喜,最近你過的還好麼?”
“神宮監裏天天如一日,勤心灑掃,虔誠禮佛,談不上好與不好什麼的”,英承歡轉動著手裏的珠串,“你呢?”
“也對,還是你超然物外,凡塵俗事攪擾不到神宮監,可我卻不怎麼好,你知道嗎,歡喜,這皇宮裏有多少勾心鬥角,連最親近的人,有時候都不能理解你”,男子將身子移近了英承歡些,“這些話,我也就能和你私底下說說了。”
英承歡不太習慣這麼近的和一個男子說話,隻得將身子往闌幹邊擠了擠,“你好像很忙,是嗎?很有一段日子沒來神宮監了。”
“忙自然是忙,天天都是那些煩心事,怎麼處理也處理不完”,男子道,“這不一稍微閑下來我就來看你了麼?”
英承歡笑笑:“認識了這麼久,你都不肯告訴我你在皇宮裏是做什麼的,難道也和我們一樣?可怎麼看都不像啊,就算司禮監的汪愁哥哥,也沒有你這麼闊綽氣宇軒昂的。”
“汪愁?嗬嗬”,男子大笑起來,“你居然叫他汪愁哥哥,你跟他很熟嗎?他雖然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掌鈐束宦官,照內閣票擬批紅,可我還是皇上的親戚呢,他怎麼能跟我比?”
“原來如此!”英承歡的耳根悄悄的紅了,“請恕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出言冒犯了尊駕,奴才,奴才這就給大人磕頭謝罪!”
“誒,別啊!”男子一把拉住正欲起身的英承歡,“我一直不說,就是怕你和我生分了,你看,果然不出所料,歡喜,滿宮裏都是對我畢恭畢敬的太監,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的,看著都煩,你可千萬別學他們,在我麵前,你就照直了像從前那樣與我隨意相處就行,皇宮裏這麼悶,咱倆私下裏賞賞月說說話兒,多好的情誼,千萬別讓那些繁文縟節貴賤尊卑給毀了!”
“這……這合適嗎,我……”英承歡猶自惶恐的掙脫出胳膊,不是她奴顏婢膝,而是這皇宮裏處處陷阱危急四伏,讓她不得不小心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