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薛祁緯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悅。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在聽到有人誇讚佑仁可愛時,他心中竟產生了某種不愉快的感覺。
“我說他很可愛啊!雖然他長得不算特別出色,但個性好,給人的感覺又很舒服,我實在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他了。”反應神經特別大條的林滬傑沒察覺到薛祁緯寫在臉上的不快,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舒服的感覺愈變愈強,酸中帶苦的心情來得太突然,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和佑仁隻是朋友而已啊!他為什麼會在聽到別人稱讚佑仁的時候,有種仿佛是隻屬於自己的珍寶突然被別人奪走的失落感呢?
午餐時間,不算大的辦公室中零星坐了幾個人,有些埋頭吃著便當,有些趴在桌上睡著午覺。坐在最角落的一組人馬,則是拿著筆,認真地寫著一張張的問卷。
冷佑仁手中提著好幾個白紅相間的塑膠袋走進辦公室中,小心翼翼地不讓裝在袋中的各類熟食打翻。他走到最角落,對正在與問卷奮戰的眾人說:“我買午餐回來了。”
“啊!謝謝你!”正在寫問卷的一位中年婦女高興地放下筆。“肚子餓死了!”
他依序將食物遞給正在寫問卷的同事。“來,這是你要的魯肉飯。這是你要的肉羹麵和花幹。”
幾個女孩興奮地接過熱騰騰的午餐。“不好意思,還要你破費。”
“不會。你們願意犧牲午餐時間幫我填問卷,該道謝的是我才對。”冷佑仁一點也不以為忌。
原來她們手中的問卷調查,是冷佑仁前幾天從薛祁緯那邊拿來的。這份問卷是專門為女性消費者所設計的,但由於問題設計過於細膩,以致街頭抽樣的結果不如預期中理想。他想幫點忙,所以跟薛祁緯要了幾份,請自己的同事填寫。而他也不好意思請別人白幫忙,所以決定請她們一頓午餐做為謝禮。
“來,給你。”坐在最角落的小惠交給他一份填寫好的表格。
“謝謝!”冷佑仁高興地看著交到手中的問卷。太好了!這一餐總算沒有白費。
“這份問卷設計得好細喔!寫起來特別費神。”
聽到這句話,冷佑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有些內疚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啦!我隨口說說的!”小惠連忙搖頭,要冷佑仁別多想。“因為我很少看到設計得這麼詳細的問卷,有點驚訝而已啦!”
其他的人也紛紛點頭,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沒錯!這份問卷問得好詳細。”
“佑仁,你那朋友是做什麼的啊?為什麼要做這種問卷調查?”其中一人好奇地問。
“他是做電腦的。因為這次他們公司好像要推出一款針對女性的遊戲,所以要尋問女性的意見。”
“原來是這樣啊……對了,他是那一所公司的啊?”
“你們聽過“富永”嗎?”冷佑仁不太確定地問。
“富永?那家很有名的軟體公司嗎?”女孩們捂住嘴,爆出一聲聲的驚歎。
“嗯。”冷佑仁沒想到她們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這不啻說明了薛祁緯所經營的公司是多麼的有名。一想到這,冷佑仁由衷地為這位好友感到高興。
“他是什麼職位啊?”
“嗯……”冷佑仁呆了呆,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隻知道薛祁緯是創辦人之一,卻不知道他確切的職稱。“……我想,應該是總經理之類的吧。”
在某些方麵意外糊塗的他,並不知道薛祁緯其實是富永的總裁。不過在他看來,不管薛祁緯做些什麼,都不重要。對冷佑仁來說,真正重要的隻有“薛祁緯”這個人而已。
“咦?好厲害喔!”女孩們的臉上寫滿了羨慕與憧憬。
冷佑仁有點不知所措地輕輕一笑。一直都是這樣,周遭的目光全投射在祁緯身上,從沒有人注意過他;但他一點也不吃味,因為就連他自己的眼光都是定格在祁緯身上。
他在意的是在眾多人群中,祁緯看得見他嗎?看得見隱藏在眾人背後的他嗎?
就在午休時間快結束時,因矮胖的身材而被戲稱為“趙水桶”的主管挺著顯而易見的啤酒肚走進辦公室中。冷佑仁趕緊將問卷收好,但卻沒逃過趙水桶的眼睛。
冷佑仁不安地看著逐漸逼近自己的男人,他其實很怕這個蠻不講理的上司。不知為何,趙水桶看他特別不順眼,平常沒事就要刮他一頓,對不擅長和人吵架的冷佑仁而言,趙水桶簡直就像是怪物般地可怕。
“冷佑仁,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令人不寒而栗的嚴厲指責迎麵而來。
冷佑仁不敢抬頭,他死瞪著因年代久遠而略微發黃的地板,心中暗自期望這場浩劫可以早些結束。
因矮胖的身材而被戲稱為“趙水桶”的上司見他悶不吭聲,以為他是故意跟自己作對,氣憤之下聲音變得更高了。“你是聽不見嗎?我說過幾遍了?不準在辦公時間做兼差!”
冷佑仁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主任,我這不是兼差,我是幫朋友做個問卷罷了!而且我也沒有利用辦公時間……”
“還敢說!你就是這樣死不認錯……”趙水桶邊以袖口擦拭流至眉間的汗,還不間歇地持續著對冷佑仁的口頭訓誡。
旁邊有人看不過去了,連忙拿起身邊的文件跑到趙水桶的身後,裝做是想請他簽名,實則想幫冷佑仁脫困。
“你幹什麼……”說教到一半被打斷,趙水桶顯然是相當不高興。但他一見是年輕可愛的小惠,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有什麼事嗎?”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可比牙膏廣告裏的模特兒。
——得救了!冷佑仁歎了口氣。
回到座位上,坐在他左邊,人稱許姐的中年婦女探過頭來對他說:“佑仁啊,你也太好欺負了吧?你明明沒做錯事,為什麼任憑趙水桶罵你?”“對啊!你為什麼不和他爭呢?你又沒有在辦公時間做兼差,是他自己搞不清楚時間,明明還有五分鍾才上班,他偏偏要說成是已經開始上班了。”
“沒關係的啦!”他裝做不在意地聳聳肩。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心中卻還是對無法反擊的自己感到厭惡。他討厭任何形式的爭吵,如果自己忍一忍,所有的事就可以解決的話,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就是這種個性,讓冷佑仁在麵對外人時,不自覺地低了一大截。
周遭的同事見本人都這麼說了,也不再多說。
“不次別再讓我抓到你在辦公時間做兼差的!”原本以為趙水桶已經氣消了,沒想到在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前,他竟還特地走到冷佑仁的麵前,神情嚴厲地警告他。
冷佑仁突然覺得好委屈,他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被責備。雖然他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但藏在桌下的手卻是緊緊地握成拳。
結果,在下班前,趙水桶又用幾個不同的借口,三不五時地訓戒冷佑仁。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下班時間,原以為可以解脫了,但趙水桶卻推說他白天時工作態度不佳,要他將今天做的報告重新改一遍。
看著放在桌上厚重的一疊報告,冷佑仁整個心都涼了。
同事一再告訴他不用重做也無所謂,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不遵從趙水桶的指示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隻會更難過。
他認命地拿起報告,仔細地從第一行開始看起。說實在話,他根本看不出這份報告哪裏得修改。他工作時都很細心,從沒出過紕漏,現在硬要他重做,讓他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才好。
這時,手機鈴聲從背包中傳出,他呆呆的看著背包,猶豫該不該接。不一瞬間,鈴聲停止了。但相隔不到數秒,卻又再次響起。
如果他不接,對方可能會繼續打下去吧。冷佑仁認命地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佑仁,你在哪裏啊?”出乎意料的,打電話來的竟是薛祁緯。
“……我在辦公室。”
“咦?你還沒下班嗎?都幾點了?”
冷佑仁雖不知道薛祁緯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他,但他卻也如實以告。“今天的工作沒做完,我得留下來加班。”
“什麼?你們是在做些什麼啊?為什麼要加班?”
“……我被上司留下來重做今天的工作。”
冷佑仁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不出聲了,他試探性地問了句:“祁緯?”
“我去幫你做。”薛祁緯的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我就在你公司附近,等我一下,我馬上上去。”
“咦?”冷佑仁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卻已收線了。“怎麼會這樣?”冷佑仁對著手中發出嘟嘟聲的手機發呆。沒過幾分鍾,薛祁緯便已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前。他邊敲著玻璃門邊說:“佑仁,你在嗎?”
冷佑仁嚇得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替薛祁緯開門。“你怎麼會來這裏?”而且還這麼快,從剛才通電話到現在也才不過五分鍾不到。
薛祁緯邊扯開領帶,邊繞過呆立的冷佑仁,逕自找了個座位坐下。“我今天難得早下班,原本想找你一起去吃晚飯的,但我打你手機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我隻好來找你。誰知道我在樓下等了好久,就是見不到人。剛剛一試,手機卻又通了,我才知道原來你被留下來了。”
冷佑仁顯然對薛祁緯的突然出現還調適不過來。他愣愣地看著坐在身邊的薛祁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平常怎麼都不開機?”薛祁緯帶些抱怨地問。
“……我在上班時間是不會開機的。”他簡單的回答。其實不隻他,全辦公室的人都不會開機。因為一旦被趙水桶給逮到了,絕不會有什麼好不場。“你可以打我桌上的那隻電話找我啊!”
薛祁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不知道號碼。”
“原來如此。”真像祁緯的作風。雖然很有生意頭腦,但日常瑣碎總是記不住。“今天怎會這麼早下班?”他邊問邊翻開一份文件夾,繼續才剛開始的工作。
“嗯,今天預定招待的客戶突然有事,所以晚上就空了下來。”薛祁緯突然話鋒一轉。“這該不會是你留下來加班的原因吧?”他指著眼前堆得一如小山般高的文件問。
“嗯。”冷佑仁老實地點頭。
“這太多了吧?其他人呢?該不會隻有你一個人被留下來吧?怎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薛祁緯解釋。他不願意將自己在工作上的不如意告訴薛祁緯,同為男人,他實在無法告訴祁緯自己因為不得上司的歡心,常會被借故留下。
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兩年前趙水桶當上部門主任後,他便常常被留下來加班。但祁緯總是很晚回家,所以才不知道這件事。
“……你不想說就算了……”薛祁緯表情深沉地歎了口氣。
“不,我……”他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我不是不想說,但說出來總覺得有些丟臉。”他總不能這麼說吧?
“你總是這樣,什麼事都憋在心裏。”薛祁緯的話乍聽之下很刺耳,但卻帶著濃厚的關心。“什麼心事都不說,會老得快。你看,你這邊都出現魚尾紋了。”薛祁緯以指尖劃過他的眼角。
“不想說也無所謂的,但你一定要讓我幫忙!”說完,薛祁緯便接過他手中的文件,認真地看了起來。
冷佑仁來不及阻止他,但說實話,他也沒能耐阻止薛祁緯。薛祁緯決定的事,絕沒有人可以更改——多年好友的冷佑仁對此是再清楚不過了。
薛祁緯皺起眉頭,瞪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了好一會兒後才帶些憂慮地說道:“佑仁,在我看來,這份文件沒出錯啊。”
他咬住下唇。怎麼辦?他不想告訴祁緯關於趙水桶的事,但看來他是別無選擇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遊移的態度而讓薛祁緯看出些許端倪,總之他沒再追問下去。但他默默地凝視冷佑仁好一會兒後才移開視線。“……要怎麼修改?”
不用想也知道薛祁緯其實已經大概猜出個所以然來了,在文件完全無誤、又隻有他一個人被留下來的情況下,很簡單就可知道不是他的工作態度有問題,而是他的上司想整他。
但站在尊重冷佑仁的立場下,他選擇沉默。冷佑仁也很清楚薛祁緯的用意,淡淡的感動在心底漾開,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流瀉出過多的情緒:“……另外再寫一張就可以了。”
“了解。”
拿起原子筆,在白紙上寫下一長串的計算公式和樣版式的解說。應該是枯燥無味的作業,但冷佑仁卻做得興味盎然。不為別的,就為和自己並肩而坐的好友那份溫柔的體貼。
時間似飛般地流過,繁華的夜也漸漸走向盡頭。街上的燈光一點點的消失,但冷佑仁卻毫無所知,他帶著笑揮動著筆杆,靜靜品味心中的那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