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周末,香瑩在舅舅家吃過晚飯,天色已暗,她獨自走路回家。幾近半圓的上弦月,靜靜掛在正中央的天空,繁星點點,而她心事重重。
因為前陣子股票大漲,舅舅把大筆資金投入股市,沒想到才進場就大跌,一下子全被套牢,現在弄得捉襟見肘、經濟拮據,舅媽氣得帶著表弟、表妹回娘家去,已經整個星期不跟他說話……香瑩明白那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畢竟外婆去世之後,她一個人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花園洋房,在空間上,確實是種奢侈的浪費。
舅舅計劃要賣掉這幢兩層樓的老房子,保留他自己結婚時才買的公寓住處,原因是老房子交通不便,但經濟價值極高,他告訴香瑩,賣了房子之後,會遵照外婆的遺囑,為她保留一份可辦置豐厚嫁妝的金錢,而且希望她搬來與他們一家同住。
香瑩走在人潮喧嚷的大街,走著走著,轉進街燈黯淡的巷道,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就像一部隻為她個人放映的電影,她清晰地看見五歲的自己,紮了兩條小辮子,跟在媽媽左後方,怯生生地回到外婆家定居。
那一年,她剛上幼稚園大班,開學沒幾天,她的父親謝適謙,一個優秀的刑事警官,在追捕槍擊要犯的時候,被持槍拒捕的歹徒射傷頭部,因公殉職。
她的母親白雅馨,原本是個內向溫柔、嫻靜文雅的小女人,突然遭此變故,還來不及整理喪夫之痛,家裏已經湧入各級長官、媒體記者,以及許許多多關懷同情的人潮。她極力表現堅強的一麵,支撐到丈夫隆重的喪事辦完,攜著唯一的幼女回娘家投靠親人,壓抑到極限的悲慟在一夕之間決堤,終於造成精神崩潰。
香瑩的外婆不得不將女兒送進療養院作治療,可是出院之後,雅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一天外婆送香瑩上幼稚園的時候,雅馨悄悄離開家,三天後,她的屍體被人發現。在一家老舊的旅館裏,沒有任何遺言,隻有一張色彩依然鮮豔的結婚照,掉落在床邊的地麵上……五歲的謝香瑩就這樣永遠失去了父母親。
有好幾個月,香瑩拒絕開口說話,她去幼稚園上學、畫畫、寫字、玩遊戲,可是完全不發一語。回到外婆家,她自己會吃飯、洗澡、換衣服、梳頭發,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找爸爸或媽媽,她的乖巧讓每個大人心碎,她的無聲就像對命運的抗議,沒有人知道,她想抗議多久。
直到翌年春天,青年節和周末的連續假日,十七歲、上高中二年級的莊豫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徹底改變了香瑩。
那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香瑩起了個大早,用過早飯,獨自抱著洋娃娃到後院的花架下麵玩,像平日一樣安靜而乖巧。就在這時候,住在右鄰的豫東,因為要替小花圃鬆土,想找香瑩的外婆借鋤頭。他以非常矯健的身子翻越兩家之間的圍牆,“砰!”地一聲,準確地落在小香瑩麵前,引起她又驚訝又佩服的情緒震動。
當時的豫東精瘦結實,頂著幹淨清爽的小平頭,五官端正討喜,臉上總帶著一抹愉快有禮的笑意,他的嗓音才剛成大人聲,說起話來仍有幾許青澀。在看見香瑩幼小孤單的身影時,他禁不住內心的好奇和疼惜,蹲在她麵前,很親切地問了一句:“你叫做香香,對不對?”
香瑩隻是望著他,晶瑩圓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她一點也不驚慌,沉著的態度幾乎不像小孩子。
“聽說你不會講話了,對不對?”豫東又問。
沒有人明白,為什麼香瑩忽然決定回答他。即使是香瑩自己,在事隔多年之後,一樣無法解釋當時的情形,她隻知道,五歲又十個月大的時候,因為失去雙親,拒絕說話幾近半年之後,她告訴豫東一個非常肯定的答案:“我會說話。”
也許是她稚嫩的童音裏充滿了楚楚動人的韻味,也許是她可愛又惹人憐的小臉,也許……也許隻為她選擇了豫東開口對話,不管是哪一個原因,反正就從那一刻起,十七歲的莊豫東下定決心,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他開始無怨無悔、竭盡所能地照顧她、保護她,用他一個大男孩特有的關愛,填補了香瑩外婆照應不到的所有空缺。
香瑩的功課都由豫東負責督導。
香瑩學習彈鋼琴,最好的聽眾永遠是豫東。
香瑩做不好的美勞作業,自然交給豫東代為完成。
她喊他”豫東大哥“,事實上,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遠遠超越大哥該做的,他有時候像爸爸、有時候像媽媽,更多時候像老師,他是她童年後半段全部的光與熱,陪伴她度過最慘淡的那些年。
夜風迎麵輕拂,香瑩拉了一下單薄的短上衣,回憶使她脆弱卻快樂,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一切重來,她相信事情應該不會有任何改變,香瑩還是會依賴豫東,把他當成生命的全部,不管齊彥那家夥如何嘲弄諷刺,她寧可永遠背負不成熟、長不大的罪名,也不願放棄豫東大哥施給的關愛……咦?齊彥!香瑩忍不住暗罵自己,沒事想起他做什麼?那個自大又討人厭人家夥,根本不關他的事。
一部深藍色轎車從香瑩身邊緩緩滑過,速度減得更慢,終於完全停住,那是豫東的座車,他正好下班回家。
“香香!怎麼你一個人走在巷子裏呢?”豫東從車窗探出頭,關切的語氣一如往常,“快上車來。”
香瑩露出柔順的微笑,快步上前,坐進車裏,豫東車上熟悉的皮椅氣味,使她感到安心又舒適。
“你上哪兒去了?怎麼不搭車回家?”
“我到舅舅家吃晚飯。”香瑩看一眼豫東專注開車的側臉,略有遲疑,還是把舅舅的決定說給他聽,“大哥,舅舅打算把房子賣掉,叫我搬去和他們住。”
豫東似乎並不驚訝,隻是稍微皺眉。“白叔要賣房子,我略有耳聞,最近他似乎有經濟上的壓力。不過,就算不考慮經濟因素,你一個年輕女孩,獨自住那幢房子,確實也不太妥當。”
“我不想跟舅舅一家人擠在一起,他們家房間剛好夠住,我要是搬去了,元姿和元恒就得睡同一個房間,他們馬上就是青少年,一定不喜歡這種安排。”
“如果把住房的格局稍微調整一下,讓你的表弟、表妹能擁有各自的房間,也許你該考慮住到舅舅家去,畢竟那是你感受真正的家庭溫暖唯一的方法。”豫東試著勸她,但語氣漫不經心,他也清楚這種勸告作用有限。
香瑩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很誠實地招認:“我想我做不到,大哥,你知道我的脾氣,從小到大,舅舅和我一點都不親,有了舅媽之後,我總覺得他們兩人都不怎麼喜歡看見我。現在我已經二十幾歲,早就是大人,更沒有道理寄住到舅舅家,妨礙他們原本單純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可以自己租房子住,或者,找阿媚跟我一起住,應該不成問題。”
“昭媚家就在市區,哪有可能陪你另外租房子住?”豫東微微一笑,“我看,你一個人住的可能性很大。”
“目前我不就是一個人住?”
“那不一樣,我和我爸媽就住隔壁,你並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豫東故意嚇她,“老實告訴你,孤獨是很可怕的,當你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四周全都沒人,隻有牆壁、家具、天花板……那種空洞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會把人逼得發狂,我在美國就嚐過這種滋味,很不好受。”
“我不怕。”香瑩很堅定地回答:“我會申請一支電話,寂寞的時候,就打電話找人聊天,我想既然齊彥那種人能夠獨立自主,我應該也可以。”
豫東聽她主動提起齊彥,心裏不禁欣喜又好奇,笑意悄悄爬上嘴角,試探地問:“你和小齊很熟嗎?認識多久了?”
“認識沒多久,雖然不太熟,可是我已看透他的為人。”香瑩回答得極幹脆。
“哦?是因為他對你特別好嗎?”
“好個頭!”香瑩孩子氣的撇著嘴,“你不知道他有多討人厭。第一次見麵,他就指著我的鼻子笑我幼稚、長不大,嬌生慣養,還逼我跟他比賽誰比較成熟、堅強。上回在酒會遇到他,你猜他找我賭什麼?真是喪心病狂了,他居然敢賭他考研究所會不會拿榜首,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自大的家夥。”
豫東忍不住笑出聲,替齊彥辯解著:“小齊應該不會這麼做吧?他一向工作認真,在學校表現也很優秀。我看他待人很有禮貌,做起事來俐落又幹脆,態度永遠那麼謙虛,沒聽過有人批評他自大。”
“那是他演技好,偽裝成模範青年的樣子,齊彥那些伎倆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香瑩說到後來竟有一絲沾沾自喜,“我是拆穿他所有妖術的照妖鏡。”
“哇!原來我們香香不簡單,任何想追求你的男生,在你麵前無所遁形,耍什麼花樣都不會起作用的,是不是啊?”
“大哥!你怎麼老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齊彥才不想追求我,上次你硬派他陪我聊天,送我回家,你就沒看見他的嘴臉,好像我是個大麻煩,隻會拖累他。甚至他還親口告訴我,都是我害他的,酒會那天他原本可以泡到不少靚女或辣妹,偏偏我一直跟著他,壞了所有好事。”
豫東再也無法忍耐,爆出開懷的笑聲,差點連方向盤都抓不穩。
“有這麼好笑嗎?我說的全是實話。”香瑩有點惱,因為豫東的笑聲就像看了兒童演出的笑鬧劇一樣,她生氣他總是把她敘述的一切當成小孩無理取鬧。
“對不起,香香,大哥不是笑你誇大事實,我隻是無法想像平日那個謙虛有禮、處世態度圓融的小齊,居然會對你說出那麼離譜的話來。”他邊笑著,笑聲又忍不住揚起,“你一定在他麵前表現得特別……呃,怎麼說才對呢?特別天真,所以他才會那樣對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