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轉頭就跑?沒有跟他敘舊、聊一聊?」
一身薄軟睡衣,正坐在床上拉筋、伸展的陶以彤,聽見母親這樣問,連口大氣都不敢出,隻能裝聾作啞。
小小的房間,塞了床、書桌和書櫃之後,局促得連轉身都有點困難,在她母親進來之後,更顯擁擠。不過陶母一點也不介意,一屁股坐到小小單人床邊,追問著女兒。
「他家的事業現在做得那麼大,怎麼有時間到處逛?會不會是特地去看你的?再怎麼說,你們也算青梅竹馬……」
「媽,拜托你……」陶以彤忍不住呻吟,「已經多少年沒見麵了,而且以前麻煩人家那麼多,他想來找我,我都不好意思相認。」
「聊聊有什麼關係?以前你們一天到晚在一起……」
「不要再講以前了啦。」陶以彤翻身把臉埋進被子裏,悶悶地說。
陶母安靜了。
半晌,她探出手,輕輕安撫著使性子的女兒。
她的頭發依然還像小時候,柔軟微卷,發色卻不黑,摸起來如同小貓一樣。
「其實你也應該像他們兄弟那樣,過著有錢有勢的日子……」陶母的語調低落下來,「要不是你爸爸……」
「媽,你要不要吃消夜?」心裏清楚母親又即將開始感歎,陶以彤立刻坐起身,當機立斷地轉移話題。「我想吃耶,我們來吃泡麵好不好?」
「泡麵不健康,要吃的話,吃點別的……」
媽媽的注意力果然移開,暫時不再繼續那令人心情不好的話題。陶以彤暗暗鬆了一口氣。
待陶母出去準備煮消夜後,她重新躺回枕上。
已經十多年了,媽媽似乎一直沒有從陰影中完全走出來。
在小學畢業前,她確實是個標準的小公主;獨生女、家境又好,父母捧在掌心裏疼,要什麼給什麼,身邊還有形影不離的玩伴狄禦亮,以及帥帥的大哥哥狄禦明……根本就是無憂無慮、優渥幸福到極點的生活。
然後,情況開始急轉直下。
先是父親投資失敗,與長期以來的搭檔狄叔叔起了嚴重爭執,然後又聽信其它朋友的讒言,卻陷入不斷投資、不斷賠錢的循環中。
那段時間,她父親仿佛被逼到窮途末路的賭徒,一直想要翻身,所以病急亂投醫,相信不該相信的人,賭上所有的資本,終至一敗塗地,無可挽回。
才讀小學的她,了解得並不多,卻很清楚家裏情況變了。
父母處於嚴重爭執的狀況中,她母親甚至已經把離婚協議書簽好放在書桌上,帶著她要離開。
「媽媽,我們要去哪裏?」十歲的她很惶惑地問。
「乖,你東西都收好了嗎?收好了就走囉。」陶母沒有正麵回答。短短一年問她蒼老了好多,不再精心裝扮的臉上,隻有深深的疲倦。
「還沒。」陶以彤小小的臉蛋上,大大的眼睛裏充滿淚水。「我不知道要帶哪些東西。」
「上學用的收一收,衣服帶幾件就好,快去。」陶母捺著性子說,一麵不停手地整理自己的東西、文件等等。為了趕在丈夫回來前離開,她沒有太多時間幫女兒。
「可是我上學的書跟作業本,都在小亮他家。」陶以彤哭著說,眼淚滾落精致的小小臉蛋。
她說得沒錯,每天放學都待在隔壁,狄家人還在書房裏為她設了一張桌子和書櫃,就跟狄禦亮的並排。
「而且我不知道要帶什麼,平常都是禦明哥哥幫我看的。還有我不知道要帶哪些衣服,我的舞鞋要帶哪一雙,媽媽,我們要出門多久?什麼時候回來?這禮拜天禦明哥哥要帶我跟小亮去……」
「女兒半撒嬌半驚慌的眼淚,讓這陣子麵對失敗婚姻、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丈夫已經精疲力盡的陶母,突然喪失了平日的溫柔與耐性。
「叫妳去收就去收!我不管你要收什麼,都幾歲了,還不會自己處理?不要哭!我十分鍾後要走,你若還沒弄好,我就不管你,自己走了!」
聲色俱厲的斥罵,讓陶以彤一震,嚇得連哭都不敢再哭,眼淚也突然不見了。
她的童年在那一刻正式結束。
來不及告別,完全沒有時間反應,她被迫長大,把過去充滿緞帶、蕾絲、音樂、洋娃娃的世界,統統割舍。
母親帶著她連夜搭車,到了南部。在大舅的幫助下,到島的南端一個小鎮上安頓下來。
母女倆住進兩房公寓裏,全部麵積加起來,跟她以前的房間差不多大。
這一住,就是好多年。
「彤彤,麵煮好了,趕快來吃。」陶母在外麵叫她,「我幫你打好蛋了,你快點來,不然蛋黃會硬掉。」
在能力範圍之內,母親還是盡力的寵她,比如永遠記得她愛吃什麼東西……即使如此微不足道,隻是一顆要不了多少錢的雞蛋。
陶以彤的鼻頭有點酸酸的,用力瞪著天花板上的簡陋日光燈。
這間公寓已經比以前在南部住的地方大了一些,她們母女目前生活雖不寬裕,卻不再需要擔心會不會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一切,都要感謝一個人十多年來音訊全無,也沒有尋找過她們的父親。
他為妻女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給了她們一筆保險金--在他因病過世之後。
「彤彤,妳到底要不要吃?」陶母又在喚了。「還不快點,麵要糊掉了。」
母親的手藝是練出來的。國中三年加高中三年,這段時間裏,母親白天在大賣場當收銀員,傍晚就在巷口的麵攤幫忙,賺著辛苦又很微薄的錢,讓她上學,還供她繼續讀舞蹈實驗班。
舞衣自己做,舞鞋穿舊了縫補後繼續穿……她卻依然堅持著。
那仿佛是她與舊時光景唯一的接軌,在舞動中,在一曲又一曲的音樂中,在一段又一段的舞序中,她能夠暫時忘掉一切,隻專心用肢體去表達,去溝通。